八、皇皇者华
贴虹这次回来,变化很大:走路时两腿分开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睛里含了点恶狠狠的神气,随时又会狂笑出来,如烟刚见她时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莫非疯了吗?」但人们说:没有关系的,年纪小小遭了这样的罪,模样举止难免会变化。
这话是苏铁说的,她当时坐在窗前教如烟手谈——手谈就是下围棋的雅称。那黑白两色子在盘上混沌厮杀,无穷变化,很叫如烟着迷。
正好两个小丫头在窗下边修剪花草边聊天,说道「缕思院那个叫贴虹的回来了」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竖了起来。苏铁看着她的黑子大龙,也不动手,只笑道:「你朋友?」
如烟怔一怔,点了点头。
苏铁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说:「那去看看吧。该当的。」如烟答应着。她想了想,又叫如烟且住,唤依雪拿了些花茶与糕点,攒成一个盒子,交於如烟,道:「嘱咐她将养身子,把心放宽些。都不是什麽大事,但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难免会有些苦楚,她现在……你们两个都要辛苦了。」
她温柔的语气让如烟有点想哭,但还不是完全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直到见到贴虹。
贴虹是那麽恶狠狠的笑着,也不要人安慰,只是说:「喂,你们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嘛?」
紫宛和田菁挂牌她都已经知道,连院中谁谁吵嘴、嬷嬷又责罚了谁这些八卦,她都听说了,扳着手指边议论边嘲笑,而後话锋一转到如烟身上,冷笑道:「没想到你倒攀高枝儿去了,真是人残志大。手里拿的什麽,你新主子叫拿过来的?行了!谁欠这几样吃食,不见得出去转一圈就到了要饭地步,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
这个人还是贴虹吗?贴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如烟说过话!如烟吃惊的站起来。她却像看一个仇人那样怨毒的看着如烟,口里道:「干什麽?你们自己不也是个婊子吗?装什麽清高修养,别叫我恶心!」
如烟的脸「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脚步又停住。苏铁的警告没有错,贴虹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因为疼痛想要攻击一切人,她现在活得很辛苦。如烟如果还想保住这个朋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如烟以为她会变得愤怒、凶狠、坚忍,实在是太过乐观。并不是天生复仇型的人物啊,贴虹这个家伙,遇到灾难只不过变得愤怒、惊恐、自卑而已。
那还要不要笼络她?又或者——现在就丢开手算数?如烟的脚尖向着门口。
贴虹在後头继续嘲骂。如烟转过身,简简单单抱住她。她似乎挣了一下,如烟继续抱住,她的身子便瘫软了,终於伏在如烟怀里泣不成声,一场嚎啕像雷雨般发泄出来,慢慢的回复了一点以前的声调,抽泣道:「对不起,小哑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脱险了,而且那天吴三爷回来特别的——总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如烟抱紧她。
不,目前她不恨贴虹,也并不打算离开她。但贴虹在她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如烟猛然推开她,怒目而视。
缕思院的孩子纵然被人买了童贞,仍然可以不作婊子,只要熬过作侍童的「学艺」年岁,出了师,就分到各个有头有脸姑娘房里作丫头,不必卖笑,只要和姑娘关系处得好,碰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动荐枕,收不收钱的没人追究,倒比姑娘还自由些。可贴虹被人开苞後主动提出要接客,按照规矩,是可以的,只不能进香魂院,更不能进长三,光在待诏粉头那里开个铺子,作得好了,说不定能晋升个档次的不是没有,作得不好,烂死在那里也没人怜恤。因此如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贴虹,不知她发了什麽神经。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贵人帮忙。」贴虹瑟缩一下,还是鼓着气说,「你就好像公主一样,不管遭什麽难,以後总有办法的。我总觉着你以後会特别风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劲,怕以後就真悲悲惨惨过下去了。在这里要挣脸面不就靠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吗,我算看穿了,反正跌进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给自己挣出名声来。」
如烟简直想大笑。
这算什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婊子不是好婊子,贴虹少年立志、勇气可嘉?可问题是,她不是这块料啊!嬷嬷当初分她在缕思院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绝不是颠倒众生的材料。
可惜现在再怎麽比手划脚、找纸找笔,贴虹也听不进去了,她一门心思化悲愤为力量想往那条道上努力,谁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发疯。
於是如烟颓然垂下手去,现在什麽也不必说了,最多将苏铁送的托盒找开,泡一壶玫瑰柠檬茶,配着香甜船点〔注〕,且与她消磨半个宁静下午。
贴虹从此去了粉头那边开铺。当天晚上的夜宴,如烟伺候在苏铁的身边,她将一段何文秀唱得缠绵刻骨,中大夫大人击节道:「这便是苏先生的魅力!先生开得口来,我竟不知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苏铁徐徐笑道:「我但凡入戏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八股佬赞叹道:「所谓心中无相,天花不沾衣,这才是佛法心境!」众人推他笑道:「快罚了酒去吧!什麽地方,你倒说佛法?小心天雷劈的。」八股佬也笑。苏铁振振衣,告罪到後头去更衣。
所谓更衣,一般不过是如厕的婉称。而苏铁的意思却是真的去更换一下衣服。她嫌酒气与人气太容易熏浊衣裳,每隔段时间,总要换身衣服的。如烟跟过去伺候。
她的个子高,极瘦,解下衣服来,里面不过是个骨架子,连胸都是平的。她还偏要选那些极宽大的袍子,穿上去,反有了飘飘欲仙的样子,再加上冷峻颜色与剪裁,凛然有不可亵渎之姿,成了别人学不来的仪态。
「什麽更重要呢,骨头还是肉?」她平伸双臂让如烟和依雪为她换衣,忽然提问。
如烟怔了怔。
「我喜欢先生的骨感。」依雪笑。
「其实都一样。」苏铁淡道,「上天给你骨头,你就用骨头;上天给你肉,你就用肉。没有什麽是最重要的,没有什麽是一定的。你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但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你独特的魅力,这就是名妓的修养。」苏铁看如烟一眼,笑一下,「或者,你的目标不只是名妓?」
如烟仰面看她,宁静微笑。
目前,上天赐给她宁静,她就利用这宁静。
衣服已经换好,她扶苏铁出换衣间,外面人迎上来笑道:「这件袍子也只有先生您穿得,先生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簇拥她出去。如烟在休息室中为她整理东西。
这个休息室很大,摆了许多舒适坐具与大镜子,四边是一格格的换衣间。众姑娘在前头发现衣着打扮有什麽不妥,懒得回房时,就都来这里。有衣摆上沾了污渍要换一件的、有帔带颜色不对要调一条的,有肚兜歪了要解开重系的、有发髻乱了要拆下再打的,嘈嘈切切,甚是热闹。如烟将苏铁换下来的衣物打成包,准备交於洗衣婆,猛见堆衣包开着口在旁边,里面落了只珍珠耳环,心里动了动,悄悄把这只耳环藏到袖子里。
那天晚上,她再没回宴席上。收工後,苏铁叫她来责问,她用纸笔回答说,自己去找贴虹了,然後垂手站在旁边,一副恭候挨骂的模样,苏铁倒罢了,只叹口气:「以後少乱跑。」
如烟确实是去了粉头那边的院子看贴虹,但同时,还悄悄把一粒灾难的种子播了下去——对,只是播种而已,其他什麽也没作。男人们一个都不能替如烟设法,她只能将女人们未来的发展交给她们自己决定好了:这片土地上是什麽事都不会发生呢,还是抽枝展叶大闹一场、毁掉一些人、却救一个人?
第二天,瑞香先生的房里丫头写云就吵说她珍珠耳环不见了,没有人应声,如烟心里明白:这粒种子已经找到了它肥沃的土壤。
瑞香生性多疑严苛,在她手下攒点私房不容易,因此写云丢了这只耳环格外心痛,在书寓院子里还不敢高声,走到长三这边,舌头就翻翻搅搅咕囔个不住了。正好一个女人走过来,是给各房姑娘跑腿买东西、人唤作四嫂的,她本来与几个得脸的丫头都相熟,此刻见写云过来,一头走、一头嘴里自嘟囔着什麽,忙迎上笑道:「好姐儿!这是遇到啥事了?咋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写云抬头看她,连眼圈儿都红了,道:「嫂子!我正愁没处儿说去——昨儿晚上,我把那副珍珠耳环丢了一只!」
四嫂「唬」一声道:「是上个月我刚替你带的那副?天老爷,怎麽就瞄上它了,这是谁下的手?」
写云恨道:「正不知道呢!我寻思着客人们都有头有脸,断不会贪我们下人的小东西。书寓上上下下又是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拿了也不好意思戴出来,拿它无用。因此恐怕是别院里有哪个不长眼的贱种拿了?嫂子你人面熟,倒帮我看看!」
四嫂想了想,冷笑道:「戴出来?怕只怕运出去了!」写云吃惊道:「谁能在院里偷贼赃运出去卖?这叫人怎麽敢睡觉了!嫂子,你这话是怎麽说的。」
四嫂倒不再接话碴,满面堆笑道:「瞧我这张嘴!我不过是瞎白话一句,姐儿休望心里去。」写云不依道:「嫂子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到底有什麽海底眼,别瞒着我!」四嫂看看左右,悄悄道:「我也是实在跟姐儿感情好了,忍不住漏句嘴。姐儿你也别高声,这条路子未必走得通,你要是肯听我的,咱们试试,要是不成,千万别吵出去害了我这把老骨头,你答不答应我?」写云忙点头,赌咒发誓都听四嫂的。四嫂附耳道:「此事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她远去。
此时,繁缕正与宝巾在房里打双陆。繁缕听得外头指桑骂槐的吵吵,心中烦恼,道:「什麽『别院不长眼的贱种』,这哪像小姑娘家说出来的话!一个耳环值多少,由我算钱给她就是了,省得白在外头罗唕。」宝巾偷偷向窗外张一张,冲她摆手:「别!她这耳环,我也听说了,色润形圆、一双两颗不差什麽,是值钱的。瑞香不信丫头能攒下这麽多钱来,找她去问了,她说是魔国走私来的假珍珠、便宜货,这才瞒过去。」
繁缕叹气:「能值多少。我给了就是了。」说着,她丫头纹月递进张简子来,宝巾好奇的探头看:「谁的?新科进士徐大人?——我说,上次他吟得那麽悲悲切切是怎麽回事呢?家里死了人了?」繁缕将简子往袖中一藏,推她道:「我受不了耳根子聒噪,你替我开箱子取钱打发了外头那鸦头去罢。」
宝巾冷笑道:「钱倒是小事。她的主子是谁?有名小心眼、酸肝肠,外头温柔、肚里尖刻的主儿,你是好意,别叫人家反把你当了贼。」说着扶窗根儿,诧道:「咦,这四嫂怎麽有本事,扶着肩儿把她劝走了。别是走去算计谁罢?」繁缕道:「罢了!都是掉在苦窠子里,谁还算计谁呢?」
宝巾听得连连冷笑,看繁缕神情恍惚,不便说下去,摔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扰你了,我找李星爷快活去!」繁缕一诧:「他不是和紫妹妹在一道吗,你又过去?」宝巾盛气道:「譬如我跟你好、又跟金琥好,没什麽不对。他跟紫宛好、又跟我好,又有什麽错?无非大家找乐子,不然怎麽过这一世。」繁缕只是摇头,宝巾自走了。
这时候如烟拿一把扫帚在扫院子。是苏铁分派她干这个。她说:「你的心不够静。」如烟将这话听了进去,於是便认真握住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挥动又挥动,「唰、唰、唰」,看竹帚在泥土上扫出细细的流纹,像眼前一个个日子,似乎清净分明,却数也数不清,在「唰唰」声里连绵着就过去了。
一双布底鞋踏在如烟的面前。
(——而窗下,依雪正伺候苏铁漱口梳头,问她说:「为什麽要把这个小哑子留下来呢?我每次见到她,老觉得心里面毛毛的。」)
如烟抬头去看布鞋的主人。
(——苏铁正回答说:「因为大人。」)
布鞋的主人,那样清秀双眉的温柔,过了半生仍然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温柔。
(——依雪吃惊道:「大人怎麽啦?」)
礼部尚书叶缔很和蔼的点点头:「扫地?」
(——苏铁摇头:「或许是我疑心错了,但我怕这孩子来者不善。」)
如烟没有语言回答他,她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微笑着,向苏铁门口走去了。一片黄叶落下,擦着他肩膀,微微打个旋,这才落向地上。
(——苏铁说:「我要亲眼监视她,不许她对大人不利。」)
叶缔自己掀开门帘子。
依雪叫道:「哎呀大人,你怎麽就这麽跑过来了!当心摔着!来来,屋里坐,衣裳着了潮气不?可要烘烘?」
苏铁温柔的抱怨:「怎麽也不说一声,这上下就过来了?存心臊我不成?」
如烟站在院子中,拣起那片黄叶,在手指间慢慢的转着、转着,将它揉成了碎屑。
注:
一种点心,造型非常繁多而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