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没说。
在机场时,我和吉娜遇到了姜曼婷。
她穿一身黑,戴一副大大的墨镜,把半张脸都给遮住,还是对人爱理不理的姿态,自始至终都不说话。
吉娜挤过去打听,才知道她和她的助理小陆同行,参加澳洲时装节的走秀,比我们早一班飞机,转机香港,飞墨尔本。
她们搭的是商务舱,早早进了贵宾室。小陆还远远地对我们挥了挥手。
吉娜脸色不好看,不知道是赌气还是沮丧,上了飞机也不吃饭,擦了保养品敷一张面膜,倒头大睡。
飞机降落澳洲的时候,已近中午,出了海关,和Kaya派来接机的人见了,上了接驳车,才听吉娜开口说:「迟早有一天,我也……」
我假装没听到。
我们并不是唯一为Kaya工作的外籍模特儿。厂商派了一辆小巴士来,连着我们一次载了十几个人,大多数是女孩子,其中还有两个金发男孩。
一个小时後,车子在不同的旅馆一次次停下,每次都有几个人下车。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旅馆规模越来越小。
我和吉娜是最後下车的两个人,住宿的地点,是一栋挤在两座高楼夹缝之间的七层楼旅馆。门厅小小的,没有门僮,得自己推行李开门,电梯很旧,停下和启动之间总会左右晃动。
房间在五楼,空间不大,浴室设备老旧,但该有的都有,还带了一排小厨柜。没有瓦斯炉,但有微波炉、可制冰的小冰箱,还有个清洗用的小小水槽。
落地窗对着马路,我拉开窗帘向外看,从某个角度、某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可以隐约看见,在大楼交错之间、与天交际之处,有一块隐约而蓝的颜色。
「吉娜,可以看得见海耶!」
她伏在另一头的床上研究工作资料,半晌才接话,「大惊小怪,淡水也看得到海。过来看看你的工作表。」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走过去,找张椅子坐下,问:「明天几点开始?」
「九点。」她把资料递给我,「但我们最好早半小时到。」
「会派车来接?」
吉娜笑,「你看地图,我们住的离摄影棚不远。」她说:「这就是为什麽它们会安排我们住这间旅馆的原因:便宜又近。在我们身上,钱花得越少越好。」停了停,又说:「小陆住的地方,恐怕都比我们的好。」
我不出声,翻了几页纸。
吉娜问:「你是不是不在乎?」
「在乎什麽,住这里?」
「嗯,还有其他的,商务舱、贵宾室、专车接送……」她翻身仰躺,手在半空中一挥,「还有那些好的。」
我想了想,「不是不在乎,是还没碰到,所以无从比较。」
她闭上眼睛,「所以说年轻真好,笔记本上的一片空白,不管做什麽,都是涂满。」
我确认了时间和内容,阖起资料夹,「下午想做点什麽?」
「吃东西,看电视,睡觉。」
「不出去逛逛?」
她摇摇头,「哪里不都一样?你想出去逛逛是不是,那你去吧。有带钱吗?」
「有一点。」
「不知道路的话,下去和柜台要一份附近的地图,记得带旅馆名片,真要迷路了还可以问人。」她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对了,惟惟,我们来做个约定。」
「什麽约定?」
「你第一次出国,事事新鲜,很正常。」她指了指自己,「但对我来说,到哪里去不过换个地方睡觉,没什麽差。所以,我们别互相牵制,想做什麽就做,不用过问别人的意见,别硬拉着对方同行,在最基本上互相尊重就好了。你觉得怎麽样?」
「什麽叫做……最基本上互相尊重?」我很谨慎地问。
「不干涉对方的行动,但不给彼此造成麻烦。譬如说,你想出去逛逛,那就去,不用问我愿不愿意去。但如果你该回来时不回来,或出了意外,那就给我造成麻烦了。」她想了想,又说:「麻烦难免,但尽量避免。如果我不高兴你的作法,我会告诉你。」
我点点头。「好。」
「还有,人在外面,没有大事情,不用事事都向国内报告,懂我意思吗?我们在这里,好或坏,能自己收拾的,就别放在嘴上到处去说,弄得人人都知道,这样不好。」她看着我说:「我讨厌小报告。」
我笑了起来,这才是谈话的重点。「我不会打小报告。」
「这样最好了。」她开始解扣子脱衣服,把枕头拍松,被子一拉,人又往床上倒。「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拉一下窗帘。」
「一直睡一直睡,好吗?」
「你不懂,这叫储备体力。工作很费力的,你不知道?」她眯着眼睛看我,「老人家,没有什麽比储备体力更要紧的事了。」
我把吉娜留在房间里,拉紧窗帘,关上门,下楼离开。
取地图的时候,柜台的小姐告诉我,「入夜後会变冷,请多带件外套。」
「附近有什麽好吃好玩的?离海滩有多远?」
「搭巴士要二十分钟。」她把车号写在地图上,又说:「附近有两间商场都有夏季特惠,四点半关门,想购物要把握时间。」
「四点半?这麽早!」
「本地营业最晚的是冰淇淋店,就在对面。」她指给我看,「开到晚上九点,味道很好,请务必试试。」
我於是捧着地图出门,按图索骥去了购物中心。
台湾的夏天,澳洲的冬天,卖场里正在打折扣战。
澳洲的店员不像台湾一样紧迫盯人,我进来,逛我的,看了不买也没人说话,又走出去。
卖场里,几大名牌自成一区。我在一家店门口停下脚步,和其他,橱窗内从上到下全铺满黑绒,色调深沈黝暗,角落一盏聚光灯横打过来,落在中央的一件衣服上。
那是一件全白的连身小礼服,布料软滑,带着柔润光泽,在灯下莹莹生光。式样乾净俐落,削肩而下,直到小腿,一点多余的缀饰也没有,不对衬的裙幅如水一般的落下,乾乾净净,全靠剪裁功夫。在黑色调中,像朵白莲花,从水底下生长出来。
我心里由衷的想:真是好看!
我有点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一直以来,对於衣服啊、化妆品啊,那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我都显得兴趣缺缺。不是因为我的眼光特别好,也不是因为我故作清高,更不是因为我工作的环境令我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只是因为,还没碰到。
最好的出现时,就看不上别的了。
我站在橱窗前面,双眼发亮,暗地里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一叠澳币。
那是舅舅给我的钱。
出发前一天晚上,舅舅把我叫到书房里去,开了抽屉,取了本旅游书给我,「路上慢慢看。」
我没有接。「舅舅,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玩。」
他把书硬推给我,「什麽时候有空,也说不定。」
我接过书,顺手一翻,书页里有一块鼓起,翻到那里,便露出一叠纸钞来。
我一惊,抬头看他,想说话。
舅舅的脸上显得特别平静,他注视着我,手指竖在嘴边,没出声。
薄薄的书房门外,传来客厅里连续剧的声音,偶尔穿插几句舅妈和佳敏的议论和感想。
「出门在外,没钱不行。好好用,不用省。」书房里,舅舅轻轻地说:「有喜欢的,给自己买点。」
那是几百块澳币,换算起来,台币一万上下,都换成了零钞。
我到了机场才把这些钱从旅游书里取出来,放到钱包里去。吉娜在一旁看到,还笑着打趣,「把钱藏书里,防贼新招?有意思。」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现在,我摸着口袋里的钞票,胆气十足地指着衣服问店员,「请问,这一件,多少钱?」
她微笑,客客气气地请我到里面看。
她用双手捧着衣服出来,摊在深色的木台子上,让我看个够。衣服太美,我居然舍不得伸手触摸。
标签上的价格很惊人,换算起来,是我口袋里全部钞票的好几倍。
我数了数数字後的那些零,确认币值,半晌没作声,最後,不死心的追问,「有没有折扣?」
对方摇摇头。「是当季的新衣。」
我道了谢,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顾盼左右,掩饰住心底的失望。出了店门走开几步,还想回头,再看一眼那件挂在黑橱窗里的白礼服,好在忍住了、忍住了……一直忍到出了购物中心,在圆形的广场上长长的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最艰难的任务。
为了安慰自己,我找到了那间开在旅馆附近的冰淇淋店。
店面很小,只有一个大冰柜,隔着冰柜玻璃,我选了薄荷和巧克力两种口味,上头洒一点彩色巧克力米,底下是脆皮筒。冰淇淋的奶味又浓又香,大大的两球冰不过两块半,薄荷冰淇淋球里混着甜甜的软糖。
我坐在店门口,边舔冰淇淋边看街道上的车子,来来去去、来来去去。阳光落在身上,绿色的冰淇淋汁滴在手指上,我的心,还藏着那件黑橱窗里的白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