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往澳洲的飞机上睡觉。
机舱里空气乾冷,我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梦见自己回到台北,和舅舅一家吃晚饭。
那天的晚餐特别丰盛。佳敏推甄上理想的大学,舅妈欢天喜地,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庆祝,餐桌上气氛融洽和乐,舅舅特地开了一瓶葡萄酒,连佳峻都嚐到一小口。
我吃鱼,喝一点点酒,脸颊微微发红,眼睛彷佛穿透一面透明的水玻璃,看着周遭的景物,波光粼粼,光晕柔软而灩潋,每个人的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泽,声音里含满温暖和欢乐。
气氛正好,舅妈说话,「我们一家好久没有出去玩了。」她说:「先前为了佳敏读书考试,连玩这个字都不敢说。现在可好了,佳敏上了大学,佳峻还没到准备考试的阶段,这道禁令也该解除了吧?」
舅舅给我、佳敏和佳峻各剥了一只虾,送到碗里,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佳峻嚼着虾子嚷嚷,「爸带我们去乐园玩!」
「什麽乐园?」舅舅一愣。「哪个乐园?」
舅妈警告佳峻,「大人说话,小孩听就好了,别多嘴。」停了停,又对舅舅说:「我问了我大哥,你知道的,他在旅行社工作。他说,暑假去日本玩最好。有个日本团还有空位,问我们想不想去,你觉得怎麽样?」
佳敏和佳峻屏息看着舅舅。
舅舅想了一想,居然不反对。「可以啊,贵不贵?」
「不贵不贵,四个人去算三个人的钱。大哥还给了我们一个优惠折扣!」舅妈很高兴,赶紧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往舅舅面前塞,「我怕晚了补不上名额,先作主报了名,你快看看,这是行程安排──」
「四个人?」舅舅还没反应,佳敏先出声了,「哪四个人?佳峻不去了?」
「我要去!我要去!谁说我不去?!」佳峻在一旁大叫。
舅妈赶紧安抚,「佳峻当然要去。」
「那谁不去?」佳敏很困惑,「我们一家不是五个人吗?四个人去,爸和妈谁要留下来看家?」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是少根神经了,但佳敏比我更糟。
舅舅也发现了不对劲。「对啊,你怎麽只报了四个人?」
舅妈紧张起来,眼睛不看人,只顾着给佳峻挟菜,一面说:「我就是想,惟惟现在不比以前了,事情多,平常周末也不在家,暑假就更……也不知道她要不要去?报名是得先付费的,我就没给她报了,她要想去,就再补一个人的费用。」
我虽然不聪明,但也不蠢啊。一听这话,就知道该怎麽办了。
我说:「可惜我不能去玩。」
「为什麽?」佳敏的嗓门最大,立刻喊起来,「惟惟,是去日本呢!」她拿起舅舅搁在桌上的行程表翻了一下,「你看,五天四夜,去乐园、逛东京,你怎麽不一起来?」
「我接了工作。」
「工作有比家人重要?」佳敏推我,「你来嘛,一起来嘛,陪我逛街,那才有意思。」
舅舅也说:「工作什麽的不能推掉吗?要不改个时间。和家人在一起,比什麽都重要。」
我跟你说,人生很多事情是这样的,美丽的背後,总藏着一些鲜血淋漓的东西。我在这世界上学到的第一个教训,就是别戳破那些脆弱的美好。
凡事必有规则,就是游戏,也有规定的玩法。当你不能主导游戏的时候,就得顺着别人的规则玩。
譬如说,这时候,我得顺着舅妈的规则玩下去。
「可能不行,」我用自信得意还带着点张扬的口吻宣布,「因为我要去澳洲拍春季目录,时间正好和日本旅行冲突到……」我看了一下资料,说:「我会比你们早出发,晚回来,要去两周。」
「澳洲?」佳峻很羡慕。「澳洲是不是比日本远?」
「嗯,搭飞机要八个小时。」
「哇喔!」他哇哇大叫,「妈,我们去澳洲好了,别去日本了!澳洲有无尾熊呢!」
舅妈很显然松了一口气。「去澳洲太贵了。你们和惟惟不同,人家她是去工作赚钱的,可不是去玩去花钱。你们两个,什麽时候才能像惟惟一样自立呢?」
我低头吃虾,不再说话。
等再抬起脸来,眼底的那片水玻璃已经消失无踪,温柔的光晕散开,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声音的魔法也解除了,看起来听起来,一切与平常并无分别。
好时候总是过得特别快啊。
那天半夜我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第二天要怎麽和卫姊开口,把已经答应的事情翻盘,请她答应让我去澳洲拍目录,想着想着,口渴了,爬下床摸黑去厨房找水喝。
经过舅舅房间的时候,发现门底下透着光,房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音量不大,但听得出来是在吵架。
舅舅不高兴地说:「……你别对惟惟太刻薄了。」
「我刻薄她?你在说笑话吧?我要是刻薄她,会把她养到这麽大?要是刻薄她,她该睡的是厨房阳台,而不是和佳敏住一间房!这麽多年来,我对她哪里不好了?是饿了她一餐?是不给她衣服穿?我从没缺过她一样东西,你说话可得凭良心!」
舅舅沈默了片刻,才又说:「我不是说这个。但是,今天的事情──」
「今天的事,是我错了还不行?我就想多了一些、疏忽了一点,可我也没哪里刻薄她啊!惟惟真的有事,她去不成日本,难道这也怪我?我没给她预先报名,也是想等她回来,问问她的意思再说。她要愿意去,再补她那一份也不迟啊!你不想想,定金是什麽东西,缴了不去,等於白送给人家,你就心疼惟惟,不心疼钱?」舅妈很气,声量大了些,夜半听来,特别清楚。
「别这麽大声,孩子们都睡了。」舅舅赶忙说:「好了好了,是我想得太多,是我说话不周全。我只是想,别让惟惟觉得,我们对她不好,不把她看做一家人。」
「她又不是傻子,怎麽会这麽想?要是真这麽想,就是恩将仇报了。说来说去,都是你,天底下没人像你这样,白给你姊姊养孩子,对别人的孩子,比对自己的还好!」舅妈气呼呼地说:「你看惟惟她妈,到底怎麽回事?二十年了,没回来过一次,对这个女儿,一句话也没问过。我都不知道她这个妈是怎麽当的,只会生不会养,还艺术家呢,简直不是东西!」
「说话别太难听,那是我姊姊。」舅舅口气不好,「她有她的难处,我们多体谅一点。」
「那她怎麽就不来体谅体谅我们?你爸你妈,养老送终,买房子背贷款,养孩子吃饭,读书补习,都是你的事,她从来没帮过一点忙!照我说,有你这种傻弟弟,是你姊姊的福气。唉,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怨来怨去,一肚子闲气──」
我睁开眼睛,机舱里灯光黯淡,大多数的人都睡了,前座开了视听系统在观赏电影,是喜剧片,偶尔听见对方低而轻微的笑声。
我看了一下隔壁的吉娜。她戴着眼罩,脸上擦了乳液,毛毯一直盖到眼睛底下,罩住口鼻,睡得很熟,膝盖上摊开着的航空杂志上,是一张全版跨页的,名牌化妆品的最新平面广告,棕发模特儿的蓝眼睛,穿透纸页,看着我。
经过的空姐,替我倒了一杯水。
个人萤幕上,小飞机正横越大海。
喝水的时候,我把窗户隔板拉开一条细缝,向外观看。万米高空之上,窗外是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见。
我有些失望。
但正要关上隔板的瞬间,却看见机翼延伸出去的尽头,黑暗之中,透出一小片灯火。
这片灯火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我拉开隔板,凑在窗边着迷的向下凝视。
这可能是海中的哪座岛屿城市,太小了,不重要,飞航萤幕上根本没有标示它的存在。实际有多大,无法估算,但从飞机上看来不过拳头大小,像是棵点缀着各色小灯泡的耶诞树,像《金银岛》里,海盗塞满黄金和钻石翡翠的藏宝箱,在暗夜中璀璨生光,努力发亮。
我看着这座发光的岛屿,心想,这上头住着的,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说什麽话?过怎样的日子?
他们是不是也有无法解决的烦恼?是不是也有开心微笑的时候?
此时又有多少人抬头,注意到夜空中横越飞过的远航班机?
我一直望着这座发光的岛屿,直到远离,再也看不见为止。
飞机再次进入了黑暗无边界的海洋中。
我放下隔板,把毛毯拉高,闭上眼睛。
我告诉自己:把一切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