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安的儿子出生之後将近半年,他才跟晓慧请喜酒宴客。
那天来了很多许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包括国中时很讨厌我们的那些女生,跟高中时同校的一些学长、同学跟学弟、妹。
他是我们当中最先结婚的人,小伯安出生的时候,我们已经二十七岁了,他跟晓慧在她怀孕时就已经办理公证结婚,那结婚证书上的两个证人签名就是我跟育佐,当我在他身分证上看见配偶栏里印着「朱晓慧」三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到一阵落寞。
这落寞跟搞断背山没关系,拜托不要想到那里去。
「谁的名字会印在我的身分证上呢?」我心里这麽问着。
是问天?还是问神?还是问自己呢?
他跟晓慧的婚礼办在高雄的汉来饭店,我跟育佐是理所当然就是伴郎。至於为什麽会在汉来,那是魏伯伯的决定。
我们知道他的势力庞大,所以那天本来「只开一百桌」,後来加到一百二十桌,我们一点都不意外。
「我也不知道多出来的两百多个人是哪来的。」伯安说。
我说真的,以他的身材,穿新郎装真的很帅。
那天魏伯伯超级开心,抱着小伯安到处敬酒,小伯安才六个月大,却像是已经学会爷爷的应酬功力了一样,见了人就笑,爷爷喝酒他也笑,後来魏伯伯好像有点不胜酒力了,抓着我跟育佐两个伴郎不停地挡酒,我跟育佐喝到最後也有点受不了,魏伯伯在我们的威士忌里面加了乌龙茶,「这样可以多敬三十桌」,他说。
我抓了个时间空档跟魏伯伯说谢谢,他问我为什麽要谢谢。
我说十五岁那年打了一场架,如果不是他去处理,我们可能被打了还要跟对方打官司。
「那事不用谢,我的儿子被打我当然要处理,而你们喔,年纪小不懂事,冲动起来打架是很正常,不过现在别再这样了,都长大了,要多想一点。但是啊……当年啊,你们算是幸运的了,」他一边说,一边把站在旁边的我跟育佐拉近,靠在他的身体上,「你们当年没遇到真的狠的,如果你们遇到那些砍人不眨眼的,伯安早就没了,你们也早就没了。」他说。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既冷静又平静,彷佛人生的风雨於他已然像是船过水无痕,没有什麽好臭屁,也没有什麽好骄傲的。
我不禁感到佩服,并且心想,从他身上,我应该可以听到很多故事吧。
那天被我跟育佐笑得最惨的,是喜宴厅外摆设的那个告示牌,上面写着「魏朱府喜事」。
我跟育佐说:「你看,喂猪耶。」
育佐说:「没错啊,晓慧是在喂猪啊,伯安是畜牲耶,她当然在喂猪。」
然後我们笑弯了腰。
尽管如此,伯安牵着晓慧进场的时候,我还是红了眼眶,眼泪只差没掉下来而已。
育佐说我很娘娘腔,这种场合只有女孩子会哭,男孩子是在哭什麽?然後过了五秒,他就把我手上的面纸抢了过去。
那时,我问育佐说,下一个,应该就是你了吧?
他说,他希望跟我一起,同时办比较不会让那麽多朋友同学跑两摊,很麻烦。
所以遇见张怡淳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育佐的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是什麽样的徵兆,我甚至不是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的。
因为她变了很多,所谓的女大十八变。
那天我被送到接骨师诊所之後,我的同事们很直接地把我抬到师傅面前,也不管後面还有人排队候诊,他们就很大声地说:「师傅啊,他的肩膀刚刚被铁条砸到,骨头好像断了耶,快点帮忙看一下。」
师傅看起来大概五十岁,不过头发有点白了,只见他很冷静地说:「肩膀骨头断了死不了,去後面排队。」
然後我又被扛到候诊区去坐下,同事们拍拍我跟我说他们要出去抽菸,要我乖乖坐在里面等,不要动。
然後我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陆……子谦?』
「嗯?」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你是?」
『张怡淳。』
「啥?不会吧!」我真的吓了一跳,「你怎麽变这样?」
『变怎样?』
「就是……啊……欸……就是跟以前差很多这样。」
『以前很恐怖吗?』
「呃……也不会啦,但跟现在比就是差很多。」
『差多少?』
「大概台北到高雄那麽多。」
『你跟汪育佐他们一定一直都还在联络对吧?』
「你怎麽知道?」
『因为刚刚那句台北高雄的废话很像是他会说的。』
「看来你比较了解他。」
『是吗?你们三个都很好了解吧,而且你好像没变多少。』
「天生丽质的人再怎麽变,应该都还是那副年轻样。」
『不,是一样老。』
「嗯,我确定你是张怡淳。」
大概过了三秒,我自己笑了起来,肩膀上的伤也同时因为震动痛了起来。
『你肩膀受伤啦?』
「是啊。」
『被铁条砸到?』
「你怎麽知道?」
『刚刚你朋友讲那麽大声,大家都知道了。』
「喔……」我顿了一下,「那你呢?」
她指了一下她的脚,『我昨天骑车摔倒,脚去扭到了。』
我看着她的脚踝,嗯,肿得挺厉害的,膝盖附近有些擦伤。
「那你现在在干嘛,工作了吗?」
『对啊,我在银行工作,你呢?』
「你看我一身脏兮兮也知道,我在做工。」
『什麽工?』
「在中油,我是外包厂商的工人。」
『你为什麽会去当工人?你根本不像工人。』
「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为什麽,那是我爸爸朋友的公司,我只是来帮忙,结果一帮就一年多了。」
然後接骨师叫了她的名字,她示意我等一等,然後走入诊间。
过了大概十分钟,她走了出来,扭伤的地方已经包了起来。
『换你。』她说。
「啊?师傅没叫我啊。」
『他叫我叫你进去。』
「那你呢?你要走了吗?」
『不然呢?』
「喔……」我又顿了一下,「那……我们会再联络吗?」咦?我怎麽好像问过这句话?
『你觉得有必要吗?』
「你觉得没必要吗?」
『你觉得有必要吗?』
「你觉得没必要吗?」
『我在问你。』
「我在问你。」
『是我先问你的。』
「不,是我先问你的。」
『你应该要先回答。』
「为什麽我要先回答?」
『因为男生要让女生。』
「那应该要让你先回答啊。」
这时候接骨师走了出来,「你要不要先来处理你的肩膀?处理完再把美眉好吗?」
「喔。」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师傅点了点头。
『那,拜拜罗。』
「啊……好吧,」不知道为什麽,我心里有些失望,「拜拜,有缘再见。」
然後我转身走进诊间,她也转身走到柜台去付钱。
接下来我就很惨了。
师傅摸一摸我的肩膀之後说我很幸运,骨头没断,但是肩膀跟手臂相连的地方脱臼了。说完之後,诊间都是我的惨叫声,我想连马路上的人都能听到。
包紮之後,我走出诊间,看见张怡淳还坐在刚刚的位置上。
「咦?你?」
『很痛喔?』
「干!超痛德!」你看,我痛到把「的」的发音讲成德了,而且还牵丝。
『嗯,我听见了,听你的叫声就觉得很痛。』
「阿你不是要走了?」
『是你说有缘再见德。』
「你不要学我说话,那是因为很痛才会把发音讲歪了。」
『我觉得还不错笑。』她哈哈了两声。
「所以咧?你干嘛还在这里?」
『是你说有缘再见德。』
「是啊,然後呢?」
『真有缘啊陆子谦,我们又见面了。』她说。
*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