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破軍劫 (又名:清潭夢劫) — 第二十四章(第一部完)

「圣旨在此,见旨如见帝!半月宫中人恩准不跪,齐余人等跪下!」

於是,傅腾翼带来的士兵,和面色悲愤的龙家亲信,还有全身因屈辱而颤动的龙烨,齐刷刷跪落一地。

「叛将之父龙烨接旨!皇上怜你老迈,削除过往封号勳爵,与妻靳浅浅从此幽禁元晋城,不得出城一步;龙府其余人等,杀无赦!」

傅腾翼的声音,让蓝承恩被恐惧的浪涛泼满一身。

一直以来,他只盼着龙于灩快快长大,然後他就可以抛下权势,当一个闲王,拥着门当户对的王妃,一世逍遥。可他仍是太天真了。

原来如果自己不长大,没有左右朝议的能力,没有一点实权,他连任何人都保不住。以前,保不住娘;现在,保不住一个忠心为国的老将、甚至保不住未来的妃。

「傅将军!你暂缓一缓!带我回朝!我要上禀父皇,龙参军叛国一事甚有蹊跷,斟酌行事不迟!」

傅腾翼脸色忽然闪过一丝不忍。

「去,按住三皇子!」

「傅二叔,你!」四个侍卫奔到他眼前,低低一声「皇子得罪」後,左右猛力制住他,蓝承恩震惊至极。

傅腾翼极其为难。

「皇子,不是臣不听,而是不能!皇上特令,如三皇子干预,当场押了,事毕……再放。」

蓝承恩怒极:「不可能!你放了我!放了我!」

忽然,挺直跪着的龙烨抬起头,眼色精光闪烁:「三皇子!龙某谢谢你,毋需再求情了,於你自身处境有害无益!待会,龙某尚有一事相求,求你必要应允。」

「可是……」蓝承恩停下挣扎,内心的痛苦迷惑却陷得更深:「我要保珆姊姊,也要保小灩儿,子奕师兄也不能死,我身边的人,都不许再死……」

无亟子忽然扬声。「傅近卫,龙老将军便是预先得知爱子叛国,悲愤之余,才上老道的半月宫,斩断亲儿命符,如今,已是与龙明砚断去血缘了,你瞧。」

语毕,无亟子挥袖,龙明砚的粉碎桃符又飘在空中合为一块,飞出殿门,落在傅腾翼的眼前,让所有人都看清了其上三字之後,重行坠落、碎符四散。

「国师,这……」傅腾翼把圣旨稍微垂落,话语间极其犹豫:「末将向来敬重龙老将军,但是随着龙明砚而去的亲信仅有一人生还,对皇上言之凿凿,皇上大怒,而临时朝议中只有十多个肱股大臣,没有人愿意为无党无派的龙老将军批逆鳞,末将也知这旨意是立得太狠了……」

不远处,一个高亢含恨的女声嘶哑:「靳珩!狼心狗肺!傅将军,你告诉我,靳珩如今怎样?」

婉儿在後追来,见到主子龙烨跪地不起,大骇,惊得尚在远处就噗通一声跪下,哭喊:「将军!是婉儿不好,压不住夫人,让夫人奔了出来!」

「夫人族弟靳县尉,如今已由左都宰力举,升为骁骑,从四品。」

「果然是飞黄腾达了!」靳浅浅雪衣素白,迳直走到龙烨身旁,跪在自己结发多年的丈夫身前,两行清泪已滚落。「夫君,是我靳家为谋权利害了你、害了明砚……此生,浅浅知你对我极好,来世有缘,再做夫妻吧!」

「浅浅!你──」

靳浅浅虽是一介女流,委跪在地,但神色凄美,仍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正气,她面向傅腾翼:「傅将军,按照大隐律法,用我幽禁罪人一命,换我女儿一命,如何?」

「可以是可以,但……」傅腾翼不禁一惊,在场所有人,闻言俱是大震。

「你答应了就好!我换!」靳浅浅凄烈一笑,皓腕一翻、锐光闪烁,她猛然扑进龙烨怀里:「烨郎,不要再为这个负了你的国而生,这回,为爱你的家而死吧。我,我舍不得灩儿,她还这麽小,别让她跟我们去了!你一命,也可以换晚辈一命。浅浅先为你……阴间铺路……」

顿时,龙烨胸前温热四漫。

「浅浅!浅浅!」

他双手抱住靳浅浅细肩,一推,一柄随身锐刃正正插在靳浅浅心窝!

「义母!」韦子奕冲上前,靳浅浅已是容色凄艳,回光返照:「子奕,让义父的命换你和珆儿,我老夫妻俩……生而相伴三十载,死也一同上路,好吗?」

温柔如娘亲的低语。沾血的纤指爱怜地抚在韦子奕脸上,一僵。

靳浅浅,回天乏术。

龙烨一时全身大颤,他转向傅腾翼和无亟子,苍朗的声音震遏行云。

「傅将军,我要你承诺一事!此行回去报知皇上,龙烨夫妻养出逆子,不堪羞愤,在半月宫中殉国,由三皇子亲自监斩,换来龙府上下百人为奴为婢,勿杀!国师,龙某义子义女,韦子奕和龙珆,得知此事便已在国师面前禀明清楚,与龙家从此脱离干系,龙府有罪有罚,都不能与此二人相关!」

龙珆正从远处赶来阻止靳浅浅,听见龙烨一席话,悲从中来,娇声颤栗:「义父!龙珆不能负您大恩!生为龙家人,死是龙家魂!」

龙烨望了一眼龙珆的身影,眼中流过一抹激动,但也只是一瞬,铁下心,他转向无亟子:「国师!龙烨请您成全!」

无亟子幽叹。是劫。此劫一染血,便开始转动……他阻止不了了。

「龙将军,老道答应你,力保子奕和珆儿,二人周全无损。」

「师父!那小灩呢?」蓝承恩脑中轰然一声。

「可是,龙将军……」傅腾翼既同情,也迟疑了。

让自己的女儿籍落贱民,真会比一了百了更好吗?原本张狂的北风,此刻,似也悲不敢发。

「庶民龙某,年已老,身已迈,不可能再求戴罪立功。死心已决,勿拦草民。但请傅将军成全小女,请将军成全!」

半生戎马,立功超过二十载,向来在贤帝面前亦可免跪的老将,对傅腾翼认真地一叩、再叩、三叩!直到花白的鬓角都染上尘埃、血沫。

龙烨的老部将,已在旁伏地不起,痛泣出声。

牙一咬,把尚未宣读完毕的圣旨卷起收入怀中,傅腾翼喝令身後所有亲信对着龙烨跪下,自己上前半跪、扶着龙烨站起。

「龙将军,此处俱是三皇子的亲信,此间发生之事,傅某会按照将军所愿,告知皇上,不会有任何人泄漏一字半句。傅某在此以性命担保,答应你了!在此领亲信三拜,送龙老将军一程。」

「送龙老将军一程!」

「送龙老将军一程!」

「送龙老将军……」

一时山间回声如雷,嗡嗡震荡许久。

此刻,无论是傅腾翼的亲信,或是龙烨的部将,在老将军的正直不屈之前,俱是声泪混杂一处,再也分不清谁是哪一派的了。

龙烨灰白的发轻飘,韦子奕与远处的龙珆同跪,惨恻一拜、二拜、三拜。

龙烨端正步伐,直向蓝承恩走来,彷佛又是当年意气风发、沙场不败的神将。他跪落蓝承恩面前,手捧残勾剑,高举。

「三皇子!龙某今生为皇上而忠,再以皇上御赐的神兵残勾,死於皇子之手!生为大隐,死为大隐,龙某心愿足矣!」

蓝承恩心内一激动,内力陡然暴增,一挣,便脱开了四名猛将。

「龙老将军!」

「皇子……你似对灩儿有意,龙某愿将女儿托付给你。皇子,宫中便是如此,没有公平与不公,没有舍,你怎能有得?你要看透!龙某决计不会将女儿托给怯懦而不能自保之人!」

蓝承恩为这一席话震荡了。

走不掉,脱不开,生在宫门便深如海。他忽然顿悟,娘不是被谁害死的,娘或许和靳浅浅一样,也不愿活在牢笼桎梏中,或许是早早魂断,便满面含笑地在阴间为丈夫打理住所,盼着亲生孩儿与丈夫必然的到来,才得平凡人的自由。

原来,他想脱身也脱不走。龙于灩说的逍遥江湖,也要等到他在权力场上争到颠峰,无人敢动。他和龙于灩,真是想得太天真,太天真了!

於是,他没有听见远方翠儿的声音。(小姐,小姐不可以……翠儿不能让你去!)

於是,他没有听见远方龙于灩凄厉的声音。(娘!娘!娘你怎麽了!爹你为何跪着……猫儿,你扶我爹呀!)

蓝承恩扶起龙烨,取过残勾剑,跪在他面前,直直三叩首。

「岳父!蓝承恩誓言,此生不负龙氏于灩!若违此誓,叫我魂飞魄散,死无全屍!」

「好!好!」龙烨慈爱一笑,扶起蓝承恩,抚了抚他的发。

蓝承恩用尽生平之力,狠准一刺,残勾剑,分毫无差,瞬间穿过龙烨胸膛而过──

「恭送龙老将军!」龙烨旧部,嘶声哭喊。

龙烨发自胸膛最後的声音,无比欣慰,也只有蓝承恩听得见。「好,我的好贤婿……你心地慈善,让老丈人不多吃苦……是好孩子……」

「爹!啊──」龙于灩难以置信的凄惨嚎哭终於透过他的耳膜,穿进他的心里。

蓝承恩机械式的动作。要拔剑,才能让龙烨好好的去,不要受痛受苦。

神兵拔出,龙烨的血溅满蓝承恩一身。他茫然的眼望着向自己奔来的龙于灩,他很想丢下血剑,抬手抱紧她,把龙于灩压进自己空荡荡的心里,这样,他的心里才有东西,才踏实。

但龙珆阻止了她,遮住了她的眼。

「小灩别看!蓝猫儿不是害你爹,承恩他是……」龙珆在哭。

啊!灩儿,你一定很难过,你一定是大哭了吧!灩儿不哭,不哭好吗?蓝猫儿陪你,猫儿会永远陪你的。

「不!他不是我的蓝猫儿,蓝猫儿呢?我的猫儿去哪了?蓝猫儿不在这里!不是,这人杀我爹!他是杀人凶手!」

龙于灩精神已狂乱,四处寻着她那虚幻的「蓝猫儿」,眼前的杀人凶手脸上鲜血模糊,只有一双蓝眼睛殷殷充血,那不是她的蓝猫儿,她找不到蓝猫儿──

「蓝猫儿,我好痛,你来救我──蓝猫儿,猫儿,救救我爹……我好痛,你在哪──」龙于灩趴倒在地,哀哀恸哭。

本命殿外,一时震荡,整座山头俱是痛哭之声。但蓝承恩已听不见了。

「小灩,小灩……?你怎麽了?你不认我?你不认我了!」蓝承恩掌中利刃脱手,恍惚地朝龙于灩蜷缩抽蓄的小小身子走去。

「承恩,你别来,小灩神志昏聩,现在认不得你了!你别过来!」龙珆抱着龙于灩惊喊。

不,不会的!小灩怎会认不得我?我是她的蓝猫儿,永远都是!蓝承恩霸道地走去,霸道地挥开龙珆,扭过龙于灩的身子,将她紧紧抱住。

他没发现,龙于灩身上,就这样沾了自己亲爹的血。

「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我要杀你!给爹偿命──蓝猫儿,猫儿救我!猫儿快来,替我杀坏人!猫儿,猫儿你在哪里!我不要──」

龙于灩嚎哭得满脸紫涨,在蓝承恩铁箍一般的怀里猛力扭打。

原来,小灩不是奔向我。原来,小灩只是奔向自己的爹。原来,他已经是龙于灩心里的杀人凶手,这一生,都不会变了。

「小灩儿,不要,你不要弃我……」

蓝承恩呆呆的抱紧了龙于灩,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心里却像被剜走了一大片,淌血不止,越来越空……然後,他只觉怀里的小女娃不再踢打。

龙于灩再也不动,生气逐渐流逝。

「承恩!你疯魔了!放手!小灩不能喘气了!」

是韦子奕。还有师兄。还有龙珆。大家都来动手,要把他和怀里的灩儿分开。

可是他不要。他和灩儿是不分开的。他越抱越紧。

「皇子!属下得罪!」是傅腾翼带哭的声音。

为什麽?灩儿已是岳丈亲口许的妻了!凭什麽?所有人都要把我和灩儿分开?我不要!

然後,蓝承恩只知颈後一阵剧痛,眼前蓦然暗倒。

阴冷沉沉的天,终於扬起大雪,飘落在活着的人身上;也落在死去的屍首身上,净雪温柔覆盖龙将军夫妻,彷佛铺了满天凄灩哀绝的白花,纷飞相送。

然而,却是蓝承恩与龙于灩相识後,第一场无能为力的漫天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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