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六这些日子愁钱愁白了半个头。女婿说到底还不是有钱的,那天他的钱包里要是带着二千元,柳六保管有办法把二千元都倒腾进自己的腰包。可惜只得五百。一对小拇指头儿共六截,现今有着落的才一节半。
这会儿小拇指头是柳六最操心的部件,都超过了他的胃。柳六胃不好,如果不用精细饭食供着就能把整个身子折腾得躺地上打滚,可是再不好也只是闹腾自个儿,他的一对小拇指儿是叫外人给惦念上了,这怎麽能一样。
柳六的这一对小拇指儿一个赛过一个的俊,指节儿细长挺拔,最外头的那节更是骨肉匀称,古人都道闺房千金的手指儿细若柔荑,嫩若幼姜。柳六的这一对小拇指儿是赛过闺房千金的。
年轻那会儿,村里正月十五踩社火,柳六年年都是扮何仙姑,他一只小拇指儿勾着何仙姑的花篮,一只手捻着条汗巾子掩在嘴角边,兰花指轻轻一翘,再朝人群里把多情眼儿一抛,迷倒多少姑娘。
这二疤别的不惦念,光要他的一对小拇指儿,并不是没有缘由。二疤年轻时一个疤也没有,也不叫二疤,他的大名是杨可发,挺标志的一个後生哥,有一回踩社火,他就被挑中了扮篮采和,篮采和和何仙姑虽同属八仙,但他们俩的关系似乎就该格外好一些,所以扮何仙菇的柳六和扮篮采和的二疤就老往一块儿凑,二人踩在高跷上,眼往哪里瞅都是瞧热闹的人。
突然,「篮采和」就戳了「仙何姑」一下,另一手往侧边儿上指了指,悄悄儿道:「你看那个俏娘们,那两只眼儿简直要剜下你身上的肉。」
「仙何姑」侧着头一瞧,那边果然有个姑娘正不眨眼地往这里瞅。这姑娘自个儿长得出众,打扮也入时,压根儿不像个乡下丫头。
「我是『仙何姑』,我身上有的她都有,她剜我的肉做什麽?要剜也是剜你这个『篮采和』麽,你是个童男子,她身上缺一根『棒槌』哩!」
柳六那会儿刚让柳六娘怀上娃,彷佛一下子成了男人,什麽话都敢忒,说完,瞧着杨可发这嫩後生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便放肆地笑。
侧边儿上那俏娘们听见「何仙姑」发出男人的笑,便像只兔子似地惊走了。奈何嫩後生杨可发早就对人上了心,加上柳六那话一撩,就算心里头打定主意不记挂,那身子儿也不依,好似非得让那俏娘们打身上剜下那麽一块肉才安生。
社火散场,柳六转回家就瞧见婆娘已经把崽儿下在床上了,她自个儿昏死在一旁。柳六便觉得自己欠了婆娘,却不晓得这一欠便欠下了一辈子。
嫩後生杨可发不等社火散场,人群里就满眼飞转着找那个俏娘们,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俏娘们正夥着一群男女拥在一个杂耍台子外头瞧杂耍。杨可发便找个僻静处火速下了高跷,又褪了身上篮采和的妆扮。
等他现了本来面目,杂耍也散了场,那俏娘们夥着一群男女,正往一台大巴车上挤,大巴车身上写着「双桥市人民剧团」几个大字儿。原来这俏娘们是县城剧团的角儿,听闻这临水镇正月十五的社火热闹,便随了团里一夥男女专程坐了车来瞧热闹的。杨可发挤上前,轻扯了人家的衣服,道:「姑娘留步。」
那俏姑娘真个挤出了人群,却是满脸狐疑:「我认得你吗?」
杨可发道:「姑娘不认得我,可认得刚刚踩高跷的篮采和?」
「哦,你就是扮那个篮采和的呀,跟你一道的何仙姑呢?他端的那个兰花指儿可真美,想不着竟是个男人!」
「姑娘怎生对一个兰花指儿如此感兴趣?」
「这也是没法的事,我演的角儿爱端着兰花指麽!对了,你找我有何事?」
这时节,就听见大巴车上那夥男女直着腔儿道:「叶晴、叶晴,车要开了!」
杨可发这才晓得这俏娘们叫叶晴。她问自个儿找她有何事,这还真不好答。他杨可发总不能老实说自已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好在,叶晴被那一夥男女催着,自个儿等不及跑了,摞下个杨可发一人没情没绪愣征了半晌。
等柳六明白这段公案,那是杨可发成了二疤之後。当年的嫩後生杨可发那会儿已是这四乡八里赌场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这段公案反倒成了风流美谈。倒是柳六的兰花指不入众人的眼了,你说,你柳六明明一个男人,却生着一对儿女人的兰花指儿做什麽?
柳六晓得二疤是等拿他的一对小拇指儿当了眼中盯、目中刺,他要是不欠二疤赌债那也没什麽,这回自个儿往人枪口上撞,又怨得了谁。
木叶和玉叶得了一人得了姐夫一百元,没承想在贴肉的衣袋里没捂两天,就着爹惦念上了。
柳六侯着婆娘不在家,大女儿金叶去别人家打麻将那当儿,把木叶玉叶叫到跟前,故意愁着眉苦着脸儿道:「二囡三囡,爹有了难,你们帮不帮?」
二囡木叶一下子就被吓住了:「爹爹有难,女儿当然要帮。」
玉叶却是人小鬼大:「那要瞧爹爹有了什麽难,女儿帮不帮得起。」
「整个的难,你们当然帮不起,但你们有你们的力,你们出一把力,爹就少受一分罪。」
「爹爹,你到底是着了什麽难?」
构六在家里只怵婆娘一个,现今又加了个大女儿金叶,他举债赌钱的事,只要瞒得过这两人,便可躲得过眼前。眼前是先筹赎手指儿的钱要紧。要是被婆娘和大女儿晓得,只怕不仅玉叶和木叶的钱倒腾不到自个儿手里,连下一步想卖一点粮食筹钱的念想也行不通。
柳六伸出自己的两个小拇指,在两个女儿眼皮底下勾动着,道:「瞧见没,这是爹的两个手拇指儿,爹欠了人家二千元钱,要是还不上,人家就要切走爹的这两个小拇指儿。」
「爹,你欠的是赌债?」是小女儿金叶的声音,又尖又利,跟她娘的嗓门儿一样。
柳六索性道明白了「爹还不是想赢些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没承想却输了。二囡三囡,你们倒舍不舍得爹爹让人切手指儿?」
「爹,我舍不得,可是我才一百元钱,也不够呀!」
「不够的爹自己再想法。眼前一百是一百。」
柳六收了二女儿木叶的钱。见三女儿玉叶还在磨蹭,少不得又耐着性子骗。
「三囡,难道你忍心瞧着爹爹让人切掉手指头?」柳六翘着兰花指升到小女儿鼻子下。玉叶压根儿不晓得兰花指,但是她觉得爹爹的手指儿真是漂亮,不像娘的手指儿,娘的手一年到头不是握着锄把儿就是泡在水里。爹爹老是胃疼,所以家里家外都是娘操心,她的手指关节一个赛过一个地大,到了冬天,能龟裂得像两截枯树皮。
「爹爹,你不要去赌钱了,帮娘做一些事儿不成吗?」
「爹爹的胃疼,做不了事!」
「你做不动也不要去赌钱,你在家里待着人家就不会要你的手指头了。」
「死囡,才多大就晓得管爹爹了。你倒是心疼不心疼爹爹?快点把钱拿出来,瞧你二姐就是个乖囡囡!」
「二姐是个憨二!」
「不许你这麽说二姐!」
「娘和大姐都是这麽说的,娘和大姐说隔壁香梅姐姐是憨女,二姐就是个憨二!」
「瞧你都跟娘和大姐学了些什麽乱七八糟的!以後不许你这麽说二姐。」
柳六把女儿的二百元钱骗到手,好歹心里又多了一点着落,可是还够不着一个手指头儿。二疤要走他小拇指头的期限只剩两天,最少,在这两天之内,他得再筹三百元钱,凑足一千,就够赎一个手指头了,说不定二疤瞧着他的诚心,另一个手指头能容他宽限几日,这一步一步的,这个坎儿就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