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香梅的第一次相亲,是二十岁那会儿。第一次总是会神圣一些,老实说记忆犹新。
男人来自杨家堡,是媒人牵着他的手领进家里。
郑月芳像害怕推销不掉自己的库存产品。天晓得,她才一个女儿而已,而且这个女儿才二十岁。她殷勤地布座,上茶,礼数周到得无可挑剔。
关於相亲双方之间的对话,一直是郑月芳跟媒人进行。
那男人一声不吭,瞧着心机极深。对方主帅不动,郑月芳当然只好自充军师挡着,跟媒人你来我往,谈的都是看似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那男人到底有沉不住气的时候,站起又坐下两回。郑月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麽没瞧见,开口道:「他兄弟,你有话只管说。」
「我要尿尿!」
三尺长个汉子,吐出的是三岁小儿的腔调。
郑月芳当场愣住。不过,到底是憨女的娘,三魂六魄不用招喊便自动归位,当下不动声色,指了指卫生间。
那男人撒开脚丫子直奔卫生间而去。
一转眼,郑月芳对媒人摞下了脸,「她婶,这怎回事儿!」
「这孩子脑子是不好使,不过,那家底儿可是响当当!」
「家底儿响当当!她婶,明白人跟前你就说句明白话,什麽脑子不好使,这就是个傻子吧?」
媒人听郑月芳的口气不善,话说出来也不客气:「你家女儿,怕也好不到哪去,傻子配憨女,半斤对八两麽!」
郑月芳差不撕烂了媒人的那张嘴。
媒人扯着那傻子的手落荒而逃,郑月芳犹自气得直翻白眼。香梅瞧着怪有趣,哈哈大笑。郑月芳一腔无名火无处出,转过来骂女儿:「笑,笑,你还有脸笑,真让你跟那个傻子配对,瞧你还笑得出来不?」
「你自个儿找人气自己,又关我什麽事?」
「合着是我要相亲似的!」
「难道不是,娘,从头到尾,难道不是你在相亲?」
「说你憨,你还憨得有理有据了。」
哪知,这一发不可收拾,柳家女子既打算出阁,就不能怪这四乡八里的光棍汉踏破他家门槛儿。
不过,憨女名声太响,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依乡下媒人的见解和配对原则,好主儿还能轮到她!
关於最近的一次相亲记录,就在前天。
那会儿,柳香梅跟父亲从果园里回来。刚进家门,便看见迎面正厅上坐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家伙正托着茶水假装斯文,嘴唇在茶杯上轻抿一下——浅尝则止。娘和媒人想来正躲在厨房里嘀咕婆婆妈妈事。倒把人家独自晾在客厅里。
柳香梅一脚跨进家门。她这会儿穿着的一身是郑月芳年青那会儿穿剩的衣服,粗布的蓝色的卡,估计得放进博物馆里才不会有人觉得碍眼,眼下,除了七老八十的乡下老头老太,这种布料的衣服便不会再有人穿在身上。不过,穿着上山干活倒是不可多得的好布料,耐脏又禁磨,只要自己不嫌上面的汗味呕得人恶心,十天半月不洗都不显脏。头上的草帽倒是今年刚买的,时新的款式,帽沿大得足够当雨伞。香梅对这顶草帽无比中意,那是因为宽阔的帽沿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这可以免去脸部皮肤遭受烈日灼晒之苦,或者换一种说法,省去涂防晒霜的麻烦。作为女人,柳香梅是个另类,她一向觉得往脸上涂脂抹粉是一个大麻烦,就边涂防晒霜也不例外。
喝茶的家伙猛一抬头,瞧见大门口一脚跨进个女人,这女人身形肥胖,身上是古董级蓝色的卡,脸上又兜着一顶大草帽。家伙便一心以为是这户人家体形发福的老祖母。
家伙上门相亲,不想被人看作没教养,连忙放下茶,起立,双脚并拢,毕恭毕敬,朝着刚进门的『老祖母』鞠了个大躬,心甜嘴甜,道的是「奶奶好!」
柳香梅一把扯去头上的草帽,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要命的是这脸上还嵌着一双大得有点失当的眼睛。被人叫做奶奶,香梅来不及生气,连忙自我验明正身:「我是柳香梅,请问你是……」
「我的妈呀!」家伙「豁」地站起,好一尊「人猿泰山」。
人猿泰山脸红得像个醉酒关公,不得不为自己的眼拙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敢对「奶奶」再瞧第二眼,夺路而逃,鼠窜而去。
柳瑞全後脚也跟着进了家门,叮叮当当放下两把锄头,彷佛有意火上浇油,「小夥子,姑奶奶也是奶奶,你逃个什麽?」
柳香梅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等媒人和郑月芳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家伙连个影子也没剩下。
「人呢?」
「人家瞧不上,嫌我老呢!」
「嫌你老,你才二十岁!天呐,香梅,这可怎办,莫非你真的要堵坝头了。」
「人家上赶着喊她奶奶呢。我都不晓得自个什麽时当了曾外祖父!」
「奶奶?」媒人有一刹那的神经短路,待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子,忽然双手一拍,宛如证出毕达哥拉斯定理,声音亢奋得都有点变了形,像只走火的AK4,「怪不得!瞧你这身穿的,闺女,我老太婆一个,都不兴穿这种衣裳了。你怎还套身上呢?怪道人家喊你奶奶!」
又转过头来,索性连人家闺女她娘也数落上了,「她婶,要说你也真是。闺女长大了,俗话说得好,佛是金妆,人是衣妆。你这闺女本身就胖得没形没状,你倒好,瞧让闺女穿戴得,像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後娘。」
说起香梅的穿衣打扮,不免又勾起郑月芳的一桩伤心事,这伤心事堵在为娘的心头,时日已久,亏得没憋出病来。
「她婶,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哪是我不让她穿戴好的。但凡她不是这样憨,还能不打扮自个儿。你没瞧见隔壁屋柳金叶那蹄子,一天从早到晚,不是涂脸就是描眉,眼一眨就见她换了一套妆扮,那又骚又媚的样儿,狐猩精转世都没她那样的。」
郑月芳对自家女儿恨铁不成钢,犹不忘记编派别人一把,呷口茶水润润喉,又接着道:「这闺女,我倒是有心让她打扮,费心费力给她做了衣服,她正眼不瞧。再给她钱去城里买穿戴,你晓得这钱她拿去做了什麽?说是买英语书。我要不替她兜着,她那洋相能出到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