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六十六章

他离开上京後数十天,我才知道,哥哥刚出了上京,就杀了蕃王也昊。

瑀为了这事气坏了,偏偏他又不能在熙明殿对着满朝公卿咆哮暴怒──哥哥人在上京的时候,瑀时时处处褒奖称扬,很是看重眷顾,没料到他出了京城,回头便杀了也昊,全然违逆了瑀的意思──外人眼中不知道怎麽看这事,但瑀素来很重脸面,说出的话,自然不愿意改口收回,满心不悦也只能忍耐着。

「好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瑀的怒火需要地方发泄,他来凝华殿的时候,当着我面把奏本摔了一地,气得青筋毕露,一双眼冒火生烟,像是要烧起来似的。「你的好哥哥,为了一个女人杀了人家的王!他当他是什麽,他只是个县侯,从四品上宣威将军,就以为自己是谁了?朝议过的事情,出了上京便不算数,要杀人拿人,按着高兴胡来?」

我拾起奏本,在一边站着,没敢说什麽。

瑀暴跳如雷一阵,怒火烧完了,却仍旧生气,他站了又坐、坐下了又站起来,在屋里乱转了几圈,咬牙切齿双手握拳,神情很是吓人;我以为他要寻事出气,心里有些慌,但他却什麽也没说,恨恨的哼了几声,转身出去了。我跟着他走了几步,他扭过头来,对我严厉地说:「你回屋里待着,别跟着我──我被你们兄妹俩气得要杀人了!」说罢便大踏步地出屋,转回熙明殿去了。

我见他走远了,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屋里坐下。榆荚端着茶进来,拍着胸口,惊魂甫定地说:「娘娘,王爷好大的气!」

「他生气也是应该的,过几日就好了,」我心不在焉地说,「王爷心里不舒服,可别这时候去招惹他。」

我心里知道,瑀不仅仅只是为了哥哥杀了也昊的事生气。也昊被俘,是生是死不过是一句话断定的事,不杀他,成就的是大国威仪,杀了他,也是彰显国不可犯──瑀真正愤怒的是父王夹在此事之间,半夏说了,蓥哥哥是拿着父王的手令杀也昊的。父王即便不上朝两年了,却也还是紧握兵部、南卫军,他表面上封着元王,只有开宗庙祭天之责,但自三王乱後,又接收了明王的理政权,虽不明着过问,但无论瑀换了多少人去吏部户部,还是违不过父王的势力,三公都是父王的人,而元王世子职兼大理寺卿,更是一把掐着刑部的脖子……

哥哥拿着父王的手令杀了也昊,不是哥哥不把朝议看在眼里,而是父亲不把朝议看在眼里;父王不表态的时候,朝议听着瑀的决定而决定,父王一旦表明立场,朝议又往父亲这方向倒了过来。

继寒灾後,这是父王第二回刺伤瑀。寒灾那回,父王被动的等待,而这一次,他等不住了,直接逼了过来。

我知道瑀气极了却拿父王半点法子也没有。朝廷里并不是人人都听得他使唤的,瑀急着想要掌握大权,却没人能用,他好不容易换了一批老人下来,把自己的人推了上去,但青党一群人却都还不成气候,力量薄弱,尚不足以对抗元王势力。

这麽想,我便同情瑀,他一次又一次的被激怒,又不得不再次忍受;瑀名义上是监国,但行事却处处受牵制,半夏告诉我,之前因为寒灾下狱的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都轻罚无罪,左右侍郎左迁錩州担任司判,过不了半年又回到上京任职,至於尚书,只罚俸半年……

我喝茶,心里叹气。我知道瑀着急,但也知道他无论如何着急,都是徒劳。

过半时辰,榆荚捧着茶点溜了进来,搁在桌上,挡着不让我碰,只说:「王妃,这是要送去熙明殿的。」

我瞧着她,随即明白了,一面点头笑着,一面领着她抄快捷方式去熙明殿。殿外使君见我过来,脸色有些白,他赶紧迎上前来,着急地说道:「王妃,殿下还没消气呢!」

「我知道,没关系。」我很从容地说。「你别禀报,我自己进去。」

使君退了两步,不敢拦阻,我从榆荚手上接过茶托,对她使了个眼色,读自从侧门悄声无息地溜进去,没料到屋里头有人,正在说话。我在屏风後一个犹豫,便听见瑀的声音,「……你实在不应该这麽做,」他语气慌乱,但压得很低,「那药给有蓉吃了,不会出事吗?」

回答的声气再熟悉也不过了,是半夏。她沉着回答:「不会。」

「你话这麽说,但是……」

「我的药只是让公主不受孕,但不伤身。这药茶她从王府喝到现在,不也好端端的没事?王爷放心,药力很短,需长期喝才有效,停药了便没用了。」

瑀沉默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是小事,两年多来,你给她喝药,却也不同我说一声,哪天你要使毒害她,难道也等事後告诉我?」

「我若先前说了,您会同意?」半夏冷冷的说,「王爷放心吧,我和您一样珍视公主,万不会加害她的。但王爷也知道,公主如果怀孕了,元王的威胁就不是像现在这般简单。元王倘若有了个可为帝嗣的外孙,还会任您为所欲为?别说您了,连陛下怕也活不过!」她停了停,又说:「元王对您而言是威胁,您对元王而言,不也是心腹大患吗?现在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一方面是为了公主,另一方面,也是後继无人,名不正言不顺。死了柳尚官,这些年,他表面上息了野心,但不表示不会……」

瑀拦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我知道,」他的语气异常焦躁。「你别再说了。」

「我这麽做,是为了陛下好、为了您好,也是为了公主好。公主天真,对元王还存有希冀,总觉得只要她在,元王便会顾忌不动手;我不愿对她说实在话,只怕她听了伤心──我给她下药,不是为了害她,也是为了帮她。」

瑀听了,沉默地没说什麽。过了许久,我听见他缓缓的说:「我明白。你也许做得对,但这事换做我便做不到。你没见着有蓉有多想要养孩子,她很是烦恼,就怕我因为无嗣而娶妃纳妾。」

「这也正是莺想说的。」半夏字字沉重地说,「往好处来看,有朝一日倘若元王威胁解除,公主和王爷依旧是恩爱夫妻,要有後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往坏处来想,若元王这事不能善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你劝我纳妃?」瑀惊讶地问。

「我劝王爷藏置妾侍。」半夏开门见山地说,「王爷需要後嗣,但王爷有後嗣这事,又不能让元王知道。」

瑀哼了两声,满是恼怒。「这他管不着。」

「元王明着管不着,暗地里怎麽办,谁也说不准──」半夏欲言又止,她淡淡地说,「我总归是不信元王的。」

瑀过了好半晌,才又开口问:「你把下药的事情对我说了,是为了什麽?」

「为了让王爷明白处境。」半夏回得毫不犹豫。

隔着屏风,我听见瑀满室踱步的声音。「你把这事告诉我,我就不能装做不知道!」他说,「倘若有蓉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王爷要为私情丢性命吗?」半夏反问。「元王步步进逼,却不把王爷逼死,是为了什麽,不就是为了他手上还没有最重要的那张牌吗?没有可承继帝位的外孙,他能动手将您和陛下除去吗?天下人将会怎麽说,他又要如何承受这些讥评?元王毕竟还是在意青史评价的人,否则,上回宫变,便不会把罪名推给永王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坐不住帝位的,但也不愿意王爷您坐上去。要怎麽迈过您的位置,将帝位传继给外孙?这还要我多嘴说话吗?」

瑀闷住了,久久不说话。堂内一时静默,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半夏问:「倘若要停公主的药,我便──」

「不。」瑀仓促的吐了个字,又停住。他来来去去地走了几遍,最後站住,「药,还是继续吃得好。」过了半晌,又说,「暂时不要告诉有蓉这事。你不说,我也不说。」

「那麽纳妾侍……」

「这事不急,再看看吧。」瑀慢吞吞地说。「我们在这里说的,不要传出去。以後有什麽事,不要瞒着我自作主张,你、你该知道,有蓉很信你,你不该让她伤心。」

「我明白,但我也不愿意见到陛下担惊受怕。我这麽做是有罪的,等除去元王,王爷再处置我吧,怎麽杀都是王爷一句话说得算的。」半夏说,「我不能再跟着公主了。」

「也说不到那上头去。」瑀深深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要半夏退出去。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痛苦愤怒绝望种种心绪波涛汹涌彭湃直上,我几乎耐不住自己心上的那把火,恨不得能把手上的茶拖摔出去、从屏风後站出来!我气极了,失望和伤心远远超过自己所能忍受的底限──我恨半夏,也恨瑀,他们背着我商议的,是多麽可怕的事!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愤怒,我心底深处仅剩的清明,制住了自己的行为。在半夏退出熙明殿的时候,我也捧着茶托悄声无息地从侧门出去,站在廊上怔忡发愣,想着半夏的话。半夏问瑀「要怎麽迈过您的位置,将帝位传继给外孙」,这话瑀没有回答,但在我心底只有一个答案,只有一个答案……

我想起父王殷殷的询问,他忧虑我不能替瑀生下子嗣,那忧虑底下到底藏着多少不可言喻的危险,我怎麽从来没想过?我想起哥哥说「看在外孙外孙女的份上」,那句话里藏了怎样份量的暗示,现在我明白了!

在父王和瑀之间,我到底是站住一个怎样的位置?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他们之间的一堵墙,挡着拦着,好让他们不相伤,但现在看来,我也同时是一把双刃刀呀!

那日夜里,瑀回到凝华殿来,已经不生气了。他同我道歉,说自己气狠了,胡乱发脾气,其实不是真的恼我的,我们一齐吃了饭,他又给我讲了好些宫外有趣的事,哄我高兴,他说着笑,我听了也笑。饭罢,换到侧堂坐,他批阅奏章,我闲看书、和榆荚说话,一如往常。

过了一会儿,催禾照例给我端了药茶来。我接过了,捧着茶盏吹凉,抬眼瞄他,只见瑀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了笔,瞠大眼瞧着我,脸上血色渐渐退去、渐渐退去,渐渐地苍白起来,他见我浅浅抿了口药茶,握笔的手再也无法克制地抖了起来……

我把茶喝了,抬头望他,微微笑了笑。瑀偏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放下笔,举起手来挡住了眼,不出声不看我,什麽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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