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月。父王安置我们住在漪水榭,此处住所与父王的郁斋近在咫尺;但除却哥哥和我,在郁斋、在漪水榭,我从没见过其他亲戚、兄弟姐妹,更别说是姨娘或其他父王的侧妃妾侍──甚至没见过薛正妃。
影姑姑说了以後我才知道,父王不喜欢让人去郁斋,他说郁斋是办事见人的地方,是清静的住所,除了分到此地伺候的仆婢、除了父王主动传唤,谁也不敢任意来去。王府花园虽大,但这一处地方却是人人不敢涉足的禁地。
「我去郁斋,也没见到父王不高兴哪,」我说。「爹还很欢喜呢!」
影姑姑叹了口气,叮咛我:「王爷特别疼爱公主,这一点,公主心里要有个数。这是格外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严肃,我看了,只觉得有些明白影姑姑的意思,但却又有些不懂。
「父王疼我是应该的,他是我爹呀……」我嘴上这麽说,心里也知道,父王待我是特别的好,再没人能像我这样在父王面前没大没小、顽皮耍闹了。「我也疼父王的!」等父王来,我便把这话依样说给他听,爹听了,笑得前俯後仰、不可扼抑。
「你也疼父王?你说说,你怎麽疼爹?」爹点着我说,「傻丫头、傻孩子……你就是这麽傻憨憨的,爹才特别惜你。」
我听爹这麽说,心里有点不高兴,我说,我才不傻呢,我是很聪明的。
父王听了只是笑,他说他明白啦,蓉儿是聪明孩子、是懂事孩子,他一面说着,一面揉揉我的头发、捏了捏我的脸颊,很是疼惜的。爹说:「其他孩子生下来有娘宠有爹疼,你和蓥没有娘,爹当然要多顾惜你俩。」他停了话,像是想着了什麽似的望空片刻,神情惆怅,「一个没娘的孩子,心里有多委屈、多难受,爹是很明白的……但年纪大了,早晚总有一天也是要去的,我能疼你们多少时候呢,长短也不过这几年罢了。」语气里尽是沧凉寂寞。
我拉着父王的手,使劲的摇,「不不不、不不不,父王长命百岁!」我一面说着,一面流下眼泪,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痛,说不出的难过。我不喜欢听爹用那种看透颓唐的口吻说话,我不喜欢父王说他会死……爹怎麽会死呢,爹是不会死的!我一面流泪,一面摇晃着父亲的手,要他改口。
「谁能长命百岁,永远不死呢?」父王笑了笑,深深叹息了一阵,随即换了口吻,轻松地说:「但爹心里还有许多事没做、没办成,头一桩就是你和蓥的事!爹要看着蓉儿出嫁,要看着蓥娶媳妇进门,爹还等着含饴弄孙当爷爷、当太爷爷!」他微微一笑,「你娘没瞧见的,爹都要瞧见,有朝一日等见着你娘了,把这些事都同她说,让她安心……」
我听爹这麽说,心里也有了主意。我想,要给爹找些好东西补身子,这麽一来,爹身体健康,自然就长命百岁了。但王府里要什麽没有呢,上好的药料、奇珍异贵的食材,只消父王说一声,还不是流水一样的捧上来;我想,那些事物再好再希罕,爹也是看不上眼的,只有我亲自去办点什麽,才算是真正孝顺他。
第二天天才刚亮,我便起身梳洗,捧着一只小磁瓶,领着七针到园西的桃林间,搜集花瓣上的露水──影姑姑从前说过,朝来的露水,可以养气明目,是很珍贵的东西──等我盛满一整瓶,就给父王送去。他看了一定很欢喜!
我没料到会遇上别人,但在林子里见着薛正妃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人。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盘领衫子,腰间系着紫绢裙子,发髻梳得很随意,没什麽簪饰,只用插梳,身边没跟人,独自在桃林间散步;我们远远地见到了对方,我还在奇怪她是谁,但她彷佛已经认出我来,满脸惊疑,一瞬间面色惨白。
她还在发怵,七针已经抢着上前拜了下去。「王妃。」听七针这麽喊,我才明白,她就是薛正妃。
我看着她,没来得及说话,先觉得奇怪。薛正妃两鬓发白,瞧起来,比父王还显得老,但影姑姑说过,薛正妃嫁进王府来的时候,只有十几岁,她比父王晓得多了,怎麽现在看起来却这般苍老呢?见过薛曜那等人物以後,每当哥哥和我说起薛正妃,总想像着她是个心胸狭窄、心性险恶之人,才指使人使坏、刁难我俩!幸好青王适时出现,否则我们就是被蒙被唬被骗住了,也不知情。
「半路出了什麽事,你我都到不了上京。」在船上,哥哥总说,「她真坏,欺侮我们小孩不懂事。」
「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呀,哥、不,建业侯,」我笑着出主意,「下回我们见到她,也给她点颜色瞧瞧!」
「嗯,把薛曜的事情,在父王面前揭开来说,看爹怎麽处置她!」但回到上京後,因为青王把薛曜之事一手揽过,父王也就不闻不问;我和哥哥也因初抵上京杂事繁多,根本没想到要提起,也就这麽忘得乾乾净净。
但这会儿看见薛正妃,旅途中的事、薛曜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七针拜了下去,但我不拜她!我转过身去,假意不瞧她。我拿不准自己该怎麽办才好。同她说话吗?那我要喊她什麽呢?她是父亲的正妻、是王府的正妃,按理来说,我该喊她声娘啊!但我有自己的亲娘,评什麽得认她作妈啊……
我正想着,薛正妃已经收了惊疑,移步过来,她喊了我一声「公主」,我登时明白了,也顺着礼数喊她「王妃」。
「王妃好兴致,这麽一大早就来桃林里散步!」我一面搜集露水、一面闲话,一面偷偷的拿目光瞧她,嘴上应付几句,只希望她快快走开,别来找我麻烦。我想,倘若她故意欺侮人,我便立马去向父王告状,让爹主持个公道!
我小心防备着薛正妃,只等着她发难,但她喊了我一声後,便不说话了。
过了好片刻没听见个接话,我觉得奇怪,回身瞧她,只见她也正拿眼怔怔地望着我发愣。
我记得影姑姑说过,薛正妃是父王明媒正娶的正妻。她的娘家是錩州的士绅,数代仕宦,父亲叔伯都在朝为官,从几任先帝前起始,就深受器重,又因为代代与士族相互联姻的缘故,在官场、在朝廷,格外有力量,很能说得上话。「王爷要巩固他在朝廷内的势力,又要联络多方力量,所以,不得不娶薛家女儿做正妃。」影姑姑说得轻描淡写。
「所以,父王不喜欢薛正妃啦?」
「也不能这麽说……」影姑姑犹豫地回答。她说自己没嫁过人,对男女之情的事一无所知,也只能说个大概。
我知道薛正妃生的儿子,是父王的大世子,叫荣。不过这个荣哥哥到底长得是什麽模样,我和哥哥都没见过。有了孩子的夫妻之间,又是怎样的感情呢?我和影姑姑一般同样不明白。但我总觉得,要不是薛正妃夹在中间,母亲就不会孤零零的死在宫廷里啦!影姑姑说,父王几次想把娘接回王府,要给娘名份,但娘就是不愿意,这里头,只怕与薛正妃不无关系……新仇旧怨相互积累,按理来说,我该讨厌她了;不过奇怪的是,在与薛正妃对上的这一刻,我却没有太多想头,我不觉得有什麽该生气的,也没有从心底而发的痛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