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 — 失守

趁着江圣崴去工作,殷颖卸除了所有妆容,让自己的肌肤透透气,接触一下自然的空气与阳光。将清水清泼在脸上,她看着镜中这张没有尹俪曦娇美,甚至平凡无奇、苍白惨澹的脸蛋。那是她自己。

吁出深长的一口气,想起来还真得感谢两个月前江圣崴告诉她不必勉强去求职的决定。毕竟对她来说,在假冒别人身分时,愈少认识与任务无关的人,愈能避免节外生枝。

当他问她想不想找点事做,她心里闪过第一个念头──如果是尹俪曦──绝对是重拾画笔。因为在探索尹俪曦的兴趣、性格特质时,她可以感受到,尹俪曦的内心深处,其实仍然渴望能成为一名艺术家,只不过最後因为种种因素,走偏了道路。

然而,殷颖真的不谙绘画,若硬是要学、要画,恐怕对江圣崴这类长期浸淫在艺术环境下的人而言,必定只稍看一眼她的作品就会感觉怪异,以致於拆穿她的身分。因此,她假借失忆之故,遗忘了所有画技、所有对艺术领域的种种知识常识,而选择了一个家庭主妇比较常见的兴趣──烹饪。

其实,这也是她自己曾经想做的事之一。但,这是否表示,她在不知不觉中,也把自己的特质带入尹俪曦的形象内了?

可是,当她使用尹俪曦的身分,在厨房里看着食谱自学中式料理、西点烘焙,或是点心小吃之类的制作时,她是真的感觉很快乐,感觉到平凡生活的单纯幸福,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希冀,幻想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她抬起脸,看着水珠沿着镜中人的脸庞滴落,这一瞬间,她看见了尹俪曦。她没有化妆,但镜中那个随着她的动作而跟着移动的人影,竟然变成尹俪曦!

殷颖倒抽一口气,迅速离开浴室,颤抖地从抽屉理捞出无方组员的专属通讯器,熟练地拨出一个号码。

「喂?」通讯器的传来男性的嗓音,是岑峙冈。

「阿冈。」她低喘着,听到他的声音後似乎松了口气。

听出她的异状,他漫不经心地问:「怎麽,一个人顾家,空虚寂寞要人陪吗?」

「呿!陪你妈啦!」她没好气地回嘴。

「啊,你竟然欺负我没妈妈,伤害我幼小的心灵。」

「是幼稚吧?」

「哎唷,今天这麽冲,难道是江圣崴欺负你了?怎麽可能,他又打不过你,你随便一脚就可以把他踹倒在地。还是──他、他、他把你给──」他自问自答,最後还故作震惊,夸张地提高音调。

殷颖翻了个白眼,正要阻止他的自导自演,果然就听见他没个正经的惋惜:「啧啧啧!这种事情我就相信你敌不过他了,嘿嘿!男人真的想要的时候,可是有无穷神力喔!」他调侃说着,不知怎麽地还骄傲了起来。

「你够了喔!」

「欸,既然做都做了,你不如就分享一下感受如何好了?怎麽样,他人挺帅的啊,身材也还不赖,就不知道技巧怎麽样……」

「岑、峙、冈!」殷颖青筋突起,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他正在她面前,自己会失手扭断他的颈子。

「喔,好啦好啦,你想藏私我也不勉强啦!」听她快爆炸的声音,他收敛了点,但还是忍不住要抱怨:「女孩子真是麻烦,这点小事也害羞成这样。」

「够了,我要收线了。再见。」

「好阿,但别说我没提醒你──」

殷颖正要挂断,但看在往日的情谊让他把话说完。

「你这次任务已经拖太久了,早点结束回台湾吧!」

她未应可否,直接挂断并将通讯器收好,没有把岑峙冈前面那些玩笑话放在心上。因为那是他们多年来的默契,他总是知道什麽时候该拉她一把,让她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殷颖而不是别人,到後来,当她察觉自我有濒临消失的危机时,就会下意识想打电话给他。虽然,他每次都会用这种令她气个半死的方式闹她,但不可否认的是,很有效。

揉着太阳穴重新思索计画的进度,殷颖知道自己的确是一再拖延。要是耽误得太久,早晚会被组织核心的大老们给发现,到时候会有什麽处置也未可知。现在要不是有寒主策在内部为他们挡着,他们哪能有这麽长一段空闲,进行大老们授命之外的任务?

况且,现在的她,由於是假装失忆,对突发状况的处理不能有太多的表现,等同丧失了主动权,彷佛没带装备而只身闯入敌军阵营的士兵,该如何应付接踵而来的危难,除了凭藉曾经受过的训练,就只能全凭运气、见招拆招了。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速战速决,早点结束这个让她必须不断与自己心魔对抗的梦魇。但对手是江圣崴,尤其是愈了解他、愈知道他和尹俪曦的过去,她就愈无法下手。否则,早在发现地下画室之後,她就可以带着那些收藏一走了之。

若是跟什麽牛鬼蛇神黑白两道周旋,或是执行荣败团体共同承担的任务,她铁定能贯彻职责信念,毫无犹豫地选择应该做的事;但这一次,任务是由她自己主导,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脱离无方、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她需要大量的资金,不管将来是要以利益作为交换自由的条件,抑或是作为到世界其他角落寻觅安身立命的根据,都需要钱。

然而,却也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她希望能以最低伤害的方式达成任务,即便需要多费几分力气、多花一点时间……尤其在发现江圣崴并非他们当初所想,是那种只知道拿钱满足女人的男人,对金钱不痛不养、无关紧要、毫不吝惜;再说,那些钱、那些画,根本就是尹俪曦利用江圣崴的爱情、利用他的信任,用偷、用骗而来。她知道江圣崴心里早已伤痕累累,早已不堪一再地被她伤害,更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完成任务。

甚至,她其实并非真的知道自己想过的生活到底是什麽。她只是不想不断变成一个又一个别人,却也不知道当自己有什麽好,不知道所谓「自己想过的生活」有多少值得期待。

这些日子,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虽然之间的气氛已不再那麽僵,但或许因为有尚未解开的心结,两人也没多少深入的互动。所有的交集,不过就是他回家时会稍微询问她今天做了哪些事、生活费够不够用之云云。虽然没有任何对任务有帮助的进展,也没有再发生冲突,可是就这样平淡的过着日子,似乎也没什麽不好……或许,她一直想要的,就是像这样的寻常人生?

前两天,他问起什麽时後能嚐嚐她做的料理时,她心里一跳,竟是觉得有点惊喜,甚至迅速在脑海中拟订了几道菜色,盘算要挑一个适当的日子,和他共进晚餐……他实在不是一个坏男人,也绝非对感情无动於衷的木头,如果可以选择,她真的很希望能够不伤害他。

夜里,她经常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想着是否有什麽两权相害取其轻办法,能将任何可能的伤害都降到最低,偏偏,她无论如何就是想不出来。以致於,她曾认真思量不如乾脆退出,以後再另寻目标,甚至是永远错过这种大好机会,而必须一辈子为无方卖命的可能……只因为她始终学不会寒主策一直在教育她的果断无情。

她在无方中接受的训练──不可逃避恐惧、不可半途而废、不能无功而返……这些足以提醒她是谁的训诫,此刻却也成为她与自我强烈冲突的痛苦来源。

殷颖抹开额上十二月初不寻常的汗水,坐在地毯上,靠着床沿,想着几天前才向寒主策回覆的任务进度。当时她禀报的是「事情胶着」──但真正胶着的真相──恐怕是她的心。

蓦然间,梳妆台上的手机铃声响起,那是江圣崴替她办的,到现在通讯录里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她起身走近,却犹豫着是否要接起电话。尤其当她从梳妆镜中看见神色阴郁的自己时,更觉得不该接──若接了,她该用谁的身分接?

铃声在她踌躇之间停了。但没过多久又再度响起。

她知道,只要她不接,他是不会死心的。可要是真的接了,彷佛她心中某一道最後的防线就会失守……

复杂地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她决定拿起手机,转过身背对镜面,一只手遮住双眼,让自己不再看见一切。然後,她接起了电话。

「喂,圣崴?」

她听到自己甜美愉悦的嗓音,是尹俪曦。

「晚上有事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

「嗯,那我会订餐厅,回去前再打电话给你。」说完,他像是要挂断电话,却又忽然想起,「晚上会比较冷,要穿大衣,知道吗?」

「我会的。晚上见。」

「嗯,掰。」

结束通话後,殷颖的嘴角还维持着柔顺妻子的微笑,颊上却不觉多了两行清泪。她轻笑了两声,笑自己,何必如此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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