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大三下,我已经完全习惯琴轩的存在了。
值班到了夜晚,总是有个熟悉的身影,陪伴我在鹅黄灯下聊天、沉思,或只是什麽都不做,只是望着前方发呆。
就算散步,我也习惯了有人陪。
应该说,我已经习惯了她。
或许该这麽说,只有她是氧气,没了她,我便无法呼吸。
那麽,光合作用的产物呢?
对我来说,那并不叫作氧气。如同像汽水不叫水,纵使很像,它也无法取代水。
请原谅我的固执,好吗?
在琴轩毕业前两个礼拜,我们出去吃饭。
说清楚一点,便是她到台中交流。
隔天回到高雄,然後打电话给我,一起吃晚饭。
那时,我正在看灌篮高手。
木幕对陵南时,投了一颗三分球,在天空飞了快一集,还没进网。
『琴轩?』我接到电话。
「嗯。」
『你在哪?那里好吵。』
「我在火车上。」
『你要去哪里?』
「不,相反的,我要回高雄了。」
『难怪最近高雄天空黯淡了些,原来是太阳出去旅行了。』
「呵呵。」
『怎麽了吗?』我问。
「我回到高雄後,要一起吃饭吗?」
『好。』
「我快到车站了,在这等你,好吗?」
「好。」
挂了电话,片尾曲正好响起,那颗三分球飞了整整三十分钟。
我收拾一下,便准备出门了。
到了车站,等了约一刻後,她便到了。
「等很久了吗?」她问。
『如果轮回不断,我的等待便不会停止。』我想起了小说家男孩与音乐家女孩故事的最後一段,便随口说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眼神却暗淡了下来。
『怎麽了吗?』我愣了一下。
「没想到,你还记得呢。」
『嗯,我不会忘的。』
「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望着她的神情。
「走吧。」
『喔。』
是我说错话了吗?
为何我觉得,那一刹那,我似乎碰触到了什麽令她悲伤的事呢?
我想了想,还是跟上她的脚步。
我又诧异了一下。
原来她一秒半一步的频率,何时变成一秒一步了呢?
今天的脚步声,显得急促。
我们到了一家有趣的店。
招牌是红色的,门外的柱子也是红色的,连门也不例外。
如果这家店失火了,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
开了门,服务生便上前。
「请问两位吗?」他问。
『嗯。』
「是情侣吗?」他笑了一下。
『这样也被你看出来了。』我也笑了。
「喂!」这时,琴轩才开口。
我才发现,连服务生的衣服也是红的。
我们到二楼,坐下。
幸好桌椅保持着木头色,不然我大概会视觉疲劳。
看了Menu,点了锅底後,服务生便走了。
『这家店真红。』我说。
「你知道吗?曾经有个理论。」她说,语气压了一块石头。「每种颜色给人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衍生出来的情绪也不同,这是有学问的呢。」
『洗耳恭听。』我将身子往前靠。
「绿色会给人安抚的效果,於是在绿色的室内,会令人释放心中的压力;而淡蓝色会令人有平稳的效果,於是,在蓝色的室内,人们会有成熟而宁静的感受;黄色代表阳光般的希望,於是在黄色的室内,人们的互动会变的更加热络,笑声也会特明亮;」她说。「而橘色呢,会给人温暖的效果,据说在经济不景气时,橘色的商品,反而会卖的比较好呢。」
『所以说,红色是?』
「红色使人情绪变的急躁,会让人进食变的急促。老板大概想让客人吃快点,吃完快快走吧。」
『哇,好阴险。』
他嘴角微扬了一下,但不像是在笑,有点勉强。
饭後,我们到附近散步。
她的脚步稍稍缓慢,大约1.2秒一步,但依然稍显急躁。
达达的脚步声传入耳,令我有些不适应。
突然,她停下脚步。
「小夏。」
『我在。』
「你觉得,思念是什麽呢?」
『为什麽问这个?』
「说说看吧。」她的嘴角缓和了些,终於见到一点笑容。
我想了一下,以想念着琴轩的心情,是否可以描述呢?
『望不见时,思绪便会无止尽的飘荡。描绘着那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目光,也会变的明亮清晰。但她整体的形象,便模糊了。』我说,『而当望见了,思念的那个人时……』
「嗯?」
『思念依然不会停止。』我的语气很坚定。
她颤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又柔和了许多。
「那你现在是思念着一个人吗?」
『嗯。』
「是……谁呢?」她的语气趋缓。
『我对她的思念,并不会因为距离远近而有浓淡,便如同她现在伫立在我眼前了,我依然对她的思念浓烈,不曾停止。』
她的眼神,更加明亮了。脸上终於有了缓和的笑容。
「谢谢你。她说。
『换你说了,琴轩。』
「什麽?」
『你所谓的思念呢?』
「真的要吗?」她笑了一下。
『不要耍赖喔。』我也笑了。
她想了一下,缓缓开口:「当我们的思念发挥到极致时,它便能汇聚成一种意识,成为任何一种形象。那种意识会引导你的思绪,飘向远方。於是,被带领的人,心跳的频率便会渐渐趋近於思念了。你的思念会开始出现在你的梦中、你的生活中、甚至你下意识的举动。而後,你一举一动,也开始有了思念的影子了。」
她说,「於是,我的思念,便能漂洋过海,到你的身边。」
『你不用漂洋过海,我便在这了。』我说。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
夜色下,不再有谈话,月光却更加温柔了。
後来,她要我我载她到公车站。
『为什麽呢?我可以直接载你回家呀。』
「让我好好的思考,好吗?」
『嗯。』
於是,我便走了。
很快的,琴轩要毕业了。
她邀我参加毕业典礼,我便赴约。
典礼後,她和同学们在校内的草地上拍起团体照,我则在一旁望着他们。
後来,她跑了过来,「小夏,来拍一张吧。」
『我很低调的,你们拍就好。』我挥挥手。
「怎麽那麽害羞呢?」
『真的,你快去,同学还在等你呢。』我说,『少了太阳,他们怎麽会有光芒呢?』
「真的不拍一张吗?」
『快去吧。』我笑了笑。
她点点头,又跑回去。
又过一会,等行程都结束後,她才回来。
『好玩吗?』我问。
「嗯。」
『还有别的行程吗?』
「你为什麽不拍一张呢?」
『今天是属於你的呀,』我说,『而且我也不帅,会吓人的。』
「那……」她欲言又止。
『有机会的,好吗?』我柔声。
「嗯。」她才点点头。神情却有些黯淡。
『明年我也会毕业的,不是吗?』我安慰她,『拍照机会很多的。』
她沉默,没再回话。
刚刚和同学们拍照时的笑容,也散去了。
『怎麽了吗?』我愣了一下,问:
她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依然扫不去眼神的黯淡。
『我们拍一张吧。』我走向前。
「好。」她愣了一下,望着我,笑容才稍稍回温。
拍了几张照後,她依然要我送她到车站。
今天後座的她,一如反常,话很多,曲调却像哽着什麽,有些断断续续。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沉重。
『琴轩,怎麽了吗?』
「什麽?」
『为什麽,你的语气,听起来不开心呢?』
「因为我不开心。」她回答的很快。
我愣了一下。
『为什麽呢?』
「你期待下雨吗?」
『什麽?』我有点摸不着头绪。
「当第一场雨落下时,连同之前欠你的疑问,我一并告诉你好吗?」她说。
『为什麽,你会说这些呢?』我问。
「为什麽,我会说这些呢?」她重复了一次,喃喃自语。
『我……』
「小夏,」她放轻语调,「我会说的,好吗?」
琴轩的眼神又变的波动而温柔,於是,我又被安抚了。
为何我会在她的语气中听到挣扎呢?
那种语调竟然会牵动我的心跳。如同雨水打落在纸箱上的闷声,毫无弹性。
会是我的错觉吗?
是我想太多了吧?
最近,琴轩的举动令我耿耿於怀。
她的眼神依然明亮,那是本质,但却似乎蒙了一层薄纱。
她似乎有意躲避我,又挣扎着,要揭开那层隔膜,想要告诉我什麽。
欲言又止之间,如同隔着玻璃,急促的对我说话。
我只能见到嘴型,却听不到声音。
而那嘴型却又凌乱的无法辨认,我只能知道,她想对我说话,却无从得知内容。
她说等到雨来临了,便会揭开那层隔阂。
那麽,她是否是因为需要沉淀而订定了这段缓冲时间呢?
又或者,她只是为了逃避而延缓?
我依然无从得知。
不久,第一场雨便倾盆而下,放肆的挑衅了整个城市,一片雾茫茫的。
第一滴雨滴落下时,我拨了电话,给琴轩。
『喂?琴轩吗?』电话接通後,我轻声呼唤。
「怎麽了吗?」她说。
『下雨了。』
「嗯,天气变凉了。」
『下雨了。』
「嗯,心情变好了。」
『下雨了了了了了了!』我说。
电话沉默了一下,不久,那端有了回应。
「车站见,好吗?」
我愣了一下,过了3秒,大脑才接受到这个讯息。
我花了3秒稳定呼吸;再用3秒收起手机;再用3秒……
不,我冲了出去。
我很快就到了车站,等了一会後,琴轩才从容来到。
『你是姗姗吗?』
「不是呀。」
『那你怎麽可以来迟?』
「幼稚。」
我只好摸摸鼻子,望着因为匆忙而来,被雨滴溅湿的裤管。
琴轩也望着裤管,但她是从容而来,裤管依然乾燥。
雨水淅沥的声响,冲刷了一阵沉默。
更显沉重。
『为什麽,不开心呢?』後来,我先开了口。
「对不起,我可能要出国了。」
『嗯,我知道,去玩一个礼拜够吗?』我说。
「要好几年。」
『哇,哪个国家那麽大,要玩好几年?』
「喂。」她敲了我一下,在碰触我那一刹那,我感到了她手指的冰冷,以及一股无力感,传递而来,从皮肤开始扩散。
我愣住了,才发觉这不是开玩笑,我的目光又回到了裤管。
我再抬头时,已经见到她微红的眼眶了。
『几年,真的吗?』我努力缓和语气,却依然颤抖。
「嗯,我要离开了,於是,你的思念,将会漂洋过海,被我带到远方了。」
『真的吗?』
「从小,我的父母便有了计画,大学後便要送我出国,或许在哪里定居,或许只是继续深造。」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她语带哽咽,继续说了下去,「这段日子里,是否会让联系着遥远的思念,风吹日晒,而逐渐脆弱,直至断绝呢?」她的眼眶已经模糊一片了。「我会想念你的,很想念,很想念。」
『是几年呢?』
「我不知道的,」她说,「或许很久,或许……」她愣了一下,低头,抿着嘴唇,「不,我一定会回来的,好吗?」
『我……』
「当雨滂沱一地时,请想起我,我的思念并不会被雨滴浸湿而显得沉重,它会被洗涤,而显得更加清楚鲜明呢。」她闭上眼,默念了出来。
『这是音乐家女孩对小说家男孩说的话。』我的鼻头红了。
「不,」她睁开眼睛,凝望着我,「这是我与你的对话。」
『我的?』
「小说家男孩,便是以你的姿态,进驻了音乐家女孩的心中的,」她扬起左手,抚着左胸口,「於是,我便写下了这个故事。」
我们同时沉默了,雨下的更加疯狂,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我们之间的时间,如同死亡一般,只是静默着,不再流动。
『为何,要等到雨滂沱一地时,才要我想起你呢?』我问。
「因为每当雨天,我便能更加思念你,於是,我相信我们的思念,就能连结。」她笑了一下,然後闭上眼。
雨滴落在屋檐上,溅起,撒落在琴轩的脸庞上,慢慢滑落。
然後,她像是歌颂一般,轻轻说起:「滂沱的雨,如同你迷蒙的双眼,令人探不透,却又不明究理的深刻;雨前的炎热,像你热情爽朗的笑声,炙热而明亮地穿透了我的心思;雨後的清新,又如同你缓而从容的脚步,鲜明而深刻地徘徊在我的心扉。」然後,她睁开眼,神情变的明亮了,「於是,每到了雨季,我便又再想你一次。」她说,「这就是我喜欢雨天的原因。」
我的眼眶越来越乾涩,几乎要溃堤了,我赶紧用衣袖不断搓揉。
我转过身来,快速擦乾了泪迹,再回身时,却看到她平静的面容。
「小夏,你的背影,总是使我安心呢。」她笑了一下。
但她的气息,却是不匀称的悲伤。
我笑不出来,转身,望着外头迷蒙的雨势。
『那里的雨季,很频繁吗?』
「嗯。」
『那麽,』我转向她,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请想起我,好吗?』
她沦陷了,眼泪开始崩坏,不断坠落。
但她依然继续说着:「对我来说,为了我好,出国深造,这是现实;但留在你身边,却是我的理想呀!」她的语气越来越激动,「於是,请留住我,只要你的一句话,我便能够为理想而留下,好吗?」
她望着我,眼神无助的,等待着那句话。
我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琴轩,让你留在我身边,这是现实中我最热切渴望的,但,望着你飞翔,却是我的理想。』她愣了一下,身子开始颤抖,而我闭上眼,如同默背般,继续说下去:『当现实与理想角力时,请别顾虑到我,曾经,你灿烂的面容是我的快乐,但当你因抉择而痛苦的这段日子,我便只能看见你忧郁的背影,於是我试图追寻你,却发现离你越来越遥远了。』
说完,我只剩下一句话的力气了。
我睁开眼,任由眼前模糊一片,强自撑着最後一道防线,缓缓说起:『这样的我,却没有机票能够给你。对不起,我的小说家男孩。』
我成了音乐家女孩,用着最後一句话,使对方飞翔了。
我们竟然是围绕着那篇故事而打转的。
那篇故事的结局,小说家男孩再也没有回来了,那琴轩呢?
我们的结局一定不同的,因为我最後,并没有低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