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鋼琴詩人 — 第十九章‧夜中長談(下)

雷齐维王子讲到此,已经半夜三更,他停下故事,暂歇一阵,望着她充满疑问的双眼,微微一笑。「请说。」

「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误,王子,当时您带我去波兰,实际上是一个错误?」

他诚实点点头。「是的。只是,我没想到事情会接着那个错误而延续到现在。」

「噢!」一声,她沉默起来,暗暗叹命运。

「当时……」他又开始叙述了。

被雷齐维王子弃至路旁的同有川简直哭笑不得。她甚至来不及消化他的话就被赶了马车。

环视周遭景色,显然马车没有走太远,只把他们带入华沙音乐学院附近的一条街而已。

叹一口气,她再次陷入绝望,仰起头,撇见不远处高耸的十字架,顿时心一喜,猜测教堂里的神父或许能够帮住她。没料到,走一阵,绕过大街小巷,没到教堂,却到华沙音乐学院後头。

这时正过午後,学院静悄悄,透过玻璃窗望入教室,里头一片空荡,半个学生都没有。

却在这时,琴声自前头响起,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让慢悠悠琴声传入她耳里,一下子仿若入魔般,心情随着旋律上下起伏,不由自主加快步伐,因为她想知道,如此优美凄凉的琴声是出自於谁的手。

望入玻璃窗,一架三角钢琴立於窗台前,弹琴的人被掀开的琴盖遮住了脸,她叹一声,不禁失望靠在窗边,静静沉醉於那位无名者的琴声。

这场「迷你演奏会」在奏琴者的手指落上低音後戛然终止。她舒畅一吐气,心灵感到一阵充实,趁着弹琴者未注意到她,悄悄从窗边溜走。

傍晚,她找到天主教教堂,对神父编个谎。她告诉神父,家中穷,为了送她长兄去学校,家里已无多余的能力养她,於是父母亲把她从家中赶出来。神父听完,很是同情她的遭遇,二话不说收留她。

之後一阵子,她都在同一个时间来到窗边,她知道,弹琴者会在那个时候,坐在钢琴前,弹奏令她痴醉的钢琴曲。

某日午後,琴声比以往终止得早,她感到奇怪,好奇望入玻璃窗,不知何时,年轻的弹琴者却站起身,与她对上视线。

她的脸瞬间一红,准备逃离窗口,没想到弹琴者立即开口唤:「别走!」

微微一愣,她见对方走到窗边,有些吃力拉开玻璃窗,用波兰语寻问:「你是谁?」

「对不起,我听不懂。」她连忙摇着手,以法文回。

弹琴者「哦」一声,转用她熟悉的语言重复:「请问,你是谁?」

「我……」慌乱之下,她不知道该怎麽答他的问题,於是道:「我是一名过路者。」

「名字?你有名字吗?」

「我叫有川‧同。」

「有川?」他轻轻叹息。「你是我祈祷来的天使。」

她一怔愣,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她又听弹琴者说:「我是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萧邦。我知道,你每天伫立於窗外听我弹琴。」

对方的名字一出,她立即不可置信盯眼前的年轻男人。萧邦──多麽响亮的名字!在她的年代,即便音乐门外汉都知道萧邦是个什麽样的人物!

仔细一算,雷齐维王子带她回的年代的确是钢琴诗人萧邦存在的时代,但是,纵然如此,能碰见十七岁的萧邦,她仍感到不可思议。

定了定心神,她诚挚说:「萧邦先生的琴声有股魅力,我不由自主给吸引住了。」

她的话让萧邦苍白的脸色露出笑容。「可见上帝听见我以琴声的呼求。」

「为什麽?」

「因为,我很孤单。」

那日之後,她与萧邦结识为朋友。萧邦知道她喜爱听他弹琴,闲暇无事会拉着她坐到钢琴旁弹奏给她听。

因为她奇异的面孔,他一直好奇她的来历,但是,基於尊重,他从不过问。这段时间,她还介绍德爵夫妇给她认识。头一次见面,德爵夫妇对她的东方面孔感到奇特,尤其是德爵女士,一直盯她的脸庞瞧。

日子久了,她渐渐习惯波兰的生活,有一段时日,甚至遗忘要「回家」这回事。

「有川,或许我这麽徵询是无理的。」一个夏日午後,两人坐在山丘,萧邦屈着膝,白皙的脸蛋微红,难为情地问道:「我能否……抱你一下?」

她猛然抬首,对上萧邦腼腆的双眼,心中一阵激动,主动环住萧邦的腰,久久不放开。萧邦的身子轻轻颤抖,这是他生平以来第一次与女性的亲密接触。胆怯地,他回抱她娇小的身子。起初,仅仅是浅浅的拥抱,渐渐地,他收紧手臂,紧紧环着她。望着西沉的夕阳,心中头一次不再郁寡

萧邦与同有川恋爱了。

萧邦最大的转变是他奏曲时不再弹奏悲哀的钢琴曲。他会抱着同有川,告诉她一切转变都是因为她的出现。

同有川则会搂他的颈子,沉默不语,埋在他怀中的脸蛋却笑不出来──她知道,早晚有一日,雷齐维王子会带她离开这个时空,届时,两人的分离将会是永远。

「弗雷德里克,迟早,我必须离开。」她轻轻说。抬眼凝望萧邦的反应,只见他的身子猛然一颤,红唇瞬间退去血色,整张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离开……你要去何方?」

「家。」她安抚般地握住他的手,无可奈何笑了笑。

「你的家在什麽地方?我和你回去!」他毫不犹豫说,胸口因激动而上下起扶。

「弗雷德里克……」揪起眉头,她靠上他的手臂,凝视远方的双眼渐渐迷离。「我的家乡,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你是到不了的。」

「你是祂派来的吗?」他突然问。

祂?

她不由自主一怔,摇摇头。「不是。」

「那麽──」

「弗雷德里克,我从来未曾与你提过我的来历,是吗?」她打断他的话,自顾说起来。「或许极其难以置信,不过,我的家乡存在於两百年後的时空。我一旦回家,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两百年後?」他露出不解的神情。「你怎麽回去,就怎麽回来,不是吗?」

她再度摇首,不知道怎麽与他解释「穿越时空」一事。

他不再追问,拥着她叹息:「倘若我留不住你,我只寄望一件事,不要忘了我。」

「弗雷德里克,你会一直在我心里,直至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对於十四岁的同有川来说,萧邦是她的全世界,忍住想哭的冲动,应允着他唯一的祈望。

两人不知道,这段对话给匿藏於大树後头的德爵女士收进耳里。一直以来,她对同有川的身世来历存有深深怀疑,如今,亲耳听见她说出这般荒谬的来历,德爵女士猜测来自两百年後时空的她,极可能是会邪术的巫女!思即此,德爵女士毫不犹豫视同有川为不祥之物。

更进一步,德爵女士担心萧邦与她天天相处在一块儿会染上不祥的气息,为萧邦着想,於是找来同样是华沙音乐学院的学生,名唤葛拉柯。德爵女士付葛拉柯一些钱,请她靠近萧邦,转移他对同有川的注意力。

可惜地,萧邦对於葛拉柯的出现无动於衷。对他来说,唯一能够容入他眼中的,仅仅只有同有川一人。

那段时期,他为同有川写大量的作品,快乐时写、悲伤时也写,不论什麽样的曲子,皆仅献给他的情人。

半年过去,当同有川已经完全遗忘雷齐维王子的存在,他却毫无预警出现了!

再度见到他,她心底一凉,惨然笑道:「你来了。」

「是的。」雷齐维王子面无表情颔首。「再过七日,我会送你回你的年代。」

交代完,他乘马车消失於她眼前。

午後,窗外飘着漫天大雪,她在教室内望萧邦轻快弹跳於琴键上的修长手指,强忍住忧伤,缓缓说:「弗雷德里克,再过七日,我要走了。」

猝然,琴声终止,那双弹琴的手冻结於琴键上,久久无法落到下一个音。

「是吗……」他颓然起身,走到窗前,身影有些寥落。「我还以为,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她来到他身後,不舍抱住他,脸颊紧紧贴萧邦的背。两人心中的遗憾,已经不足以用言语表达。

七日後,同有川被带回二十一世纪。她一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巴黎的医院内,身旁的母亲早已哭得流不出眼泪。警方说,她昏倒在马路上,送到医院检查後,身上毫无外伤或内伤。

对同有川的母亲来说,她女儿的消失仅仅是二十四小时前的事情,见女儿清请,赶紧试着寻问她发生什麽事情,她却一脸茫然看着母亲,摇头直说不知道。

同有川突然的消失,对於德爵女士是件庆幸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道葛拉柯的计画成功了,让同有川发觉自己无法继续在萧邦身上施展邪术,於是离开萧邦。

她的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当她见到萧邦的生活一日比一日消沉,一天比一天活得更像死人,心中的罪恶感日渐增加。

「弗雷德里克,外头还有许多年轻的姑娘,你该去外头,看看她们,会发现她们的好。」德爵女士劝。

萧邦摇首。「她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如今,她回到属於她的世界,我也无法再爱上世间其他女子了。」

德爵女士「哎」一声。「弗雷德里克,我不是要泼你冷水,不过,同有川的来历,你不觉得可疑吗?」

「德爵夫人。」萧邦淡淡地看她一眼。「世界上什麽事都有可能。正如我遇上有川之前,生活是一片狼藉,每日坐在钢琴前面,弹奏着、祈求着,求上帝赠给我一个奇蹟,於是,我碰见了她。」

德爵女士不再言语,往後的日子,每当她看见萧邦没落的模样,心头的罪恶感都会加深一层。

为了赎罪,她对萧邦坦白自己的计画。她说,当同有川真正离去後,她才了解自己的念头是多麽罪恶,又告诉萧邦,倘若他以後有任何需要,能够随时找她帮忙。

几年过去,萧邦随德爵夫妇搬迁到法兰西王国,直到有一天在演奏会上碰到雷齐维王子,意外得知王子就是当初带同有川来的人,於是,他日也求,夜也求,请求雷齐维王子再带同有川回他身边。

雷齐维王子见他这模样,轻轻叹息,想:他种出来的因,果然得收拾後果。当年他犯了错误,误认同有川为另一个人,现在,为了萧邦,他必须再把同有川带回十九世纪。

雷齐维王子答应萧邦的要求,告诉他,同有川会在年初的夜晚出现於马丹教堂。

故事说完了,天空也翻起鱼肚白,真相终於大白,一夜无眠的同有川震惊得忘了疲惫,不住用手指卷着发尾,紧紧咬着轻颤的下唇。

她想起来了……她全想起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雷齐维王子靠上床沿的圆柱,看上去有些疲倦。「同小姐还有什麽问题吗?」

「是的。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不过,我想知道,德罗特伯爵和您是什麽关系?」

雷齐维王子「哦」一声,像早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般抬抬眼。「我没和你说过吗?十九世纪,我的身分是王子,二十一世纪,我是德罗特伯爵。」

「那麽,何者才是您真实的身分?」她又是一阵惊讶。

垂下头,他轻轻摇了摇。「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探究。或许两者都是我,也或许都不是。你知道,穿梭於时间里,最终,迷失的是自己。」

「是吗。」她叹息。「王子,请容我再问您最後一个问题。」

「请说。」

「倘若,我再度回到二十一世纪,我的记忆会如同六年前般,被洗刷乾净吗?」她的眉宇间露出一丝担忧。

她的问题让雷齐维王子沉默良久,才说:「清洗掉你对这里的记忆,是为你好,减少痛苦。」

「这……」她环手抱住膝。「我只是不愿再忘记弗雷德里克……」

「忘掉比记着轻松多了。同小姐,这次与你长谈,我还要警告你一件事情,你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假如,再不回去,你的生命会以极快的速度耗尽,不久之後,会踏上黄泉之路。」

「为什麽!」她大吃一惊。

他摇首站起身。「不要问我原因,我只是尽我的义务把讯息传达给你。最後,我诚心给你忠告,别尝试死在这里。因为,你若安息於此,你的魂永远无法转生。」

「那麽,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多了。」他旋开房门,留下震惊的同有川。

「不多了?」她怔愣在只剩下她的房间,与王子的一番长谈在她耳边激荡。她喃喃问自己:「这种事情,我该如何与弗雷德里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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