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说:我们的班是下午的,所以整个早上都可以听姊姊你说故事。
慕风说:我的故事是从一个悲剧做开场的。
白云说:是你说的车祸吗?
慕风说:嗯!车祸的结果异常悲惨,在那之前我是个无忧无虑的学生,还可以有些蠢蠢的爱,之後就注定我海外生活的开始。
………。
1994年,六月,台北士林区。
我那时是个高三的学生,就读於一家位於士林区的商工职校。
本来已经学期结束该停课了,但由於全部的学生还要报考商专或技术学院,学校特地安排了课业辅导,想要让学生有更好的成绩,但以学生们的立场来说,却不一定能静下心来复习课业。
以我的功课而言,我本身比较擅长英文和专业科目,其他科目平平,最弱的是数学。以我的实力要考间私立专科学校倒也不成问题,那时我也不认为短期的复习能让我的成绩再进步,因此人虽然在学校,心却整个神驰在外了……。
「爸爸答应要带弟弟去看一个在台中的展览,昨天就去了。」我心里想:「弟弟真是幸福啊!」
本来我想要请假同去的,还和弟弟计划着看完展览再去谷关渡个两天假,还可以去新开幕的百货公司看看,顺便跟爸爸敲一下竹杠,买点衣服和其他东西;结果妈妈答应了这个计划,爸爸却反对。他认为我应该专心考试的事,要渡假可以考完试再去,这次只带弟弟去看完展览就回来。
我也不执拗的听爸爸的话。
之前一晚趁着父亲不在,我还偷偷跟妈妈商量着利用父亲节再去渡假,叫妈妈当天就打电话先去预定了房间,但到时就不能跟爸爸敲竹杠了,换成老妈要挖空私房钱。
想着这些前一晚上的计划,胡思乱想中的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一会儿,隔壁桌传来了一张纸条。写着:
许安琪,你在偷笑什麽?说来听听吧!都快闷死了!等一下中午下课一起去吃霜淇淋吧!看你还要约谁去都可以。琦
写字条的这位男孩,是我们班上少数几个男学生中的一个,他们和女生都处得很好,但也没和谁变成所谓的班对,只是矫情的爱意会让某些人看起来更像好朋友;像这位黄顺琦,就一直以我的好朋友自居。他当初开始跟我聊得来,用的理由竟然是隔壁班有个他国中时代的死党,非常欣赏我;黄顺琦说他的死党品学兼优,可惜太内向不敢表示,要他来代为传达。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跟黄顺琦说我对他没兴趣,拒绝去赴认识那个人的约会,但我和他却因此而开始常聊天,因为他常常拿来一些替死党传递的情书。
在我的心里,反而觉得这位黄顺琦长得又帅又好看,他的功课、运动样样好,人缘也不错,可是在外向中却包藏着一颗羞涩的心;他好像也不敢向女孩子表示爱慕,只会充好汉的替别人说。至少我觉得他其实很喜欢我,弄到後来却只是平行线的好朋友,反正都还年轻吧!遇到好的人当朋友也不错。
他常常会请我吃霜淇淋,他说我们俩个是班上的双琪(琦),最适合吃这个东西,但有时候为了避嫌,也时常邀请别的同学一起去吃。
我回过头,给了他一个答应的微笑点头,并用手搧风,表示真的很热。
中午下课後,只有我和他两个一起去到校外的霜淇淋店;我和他分头出发,先後到达,就算是被别的同学看见也要说是不小心遇到的吧!
在走回去的路上,黄顺琦跟我说:「许安琪!这种惬意的高商日子即将走到尽头,说起来还真是舍不得喔!你会吗?」
「嗯!有一点!」我边舔着霜淇淋边回答。
「未来升学,不知道我们这一班还有谁和谁会有交集……。」接着,黄顺琦若无其事的跟我提到他想念的学校,但那个分数好像不是我报考得来的,可是言下之意,好像是只要我说出我想报考的理想学校,他会愿意高分低报来和我念同一间学校。
黄顺琦不敢明讲,我也不可能直接说出这种话,我也只能约略跟他透露:「随便吧!我不像你那麽有把握考上那间第二志愿,我大概是考上什麽念什麽吧!我爸是台中人,我跟台中满有缘的,说不定会去念台中的学校喔!」我原本就想报台中的一间私立学校。
「那不就要住在外县市?」黄顺琦显然还没有离乡念书的打算。
「呵呵!谁知道啊!有学校念就好了。」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如果喜欢我,最好现在就跟我说。
可是这个大男孩还是什麽都没说,猛吃他的霜淇淋。
「没人跟你抢,你不用吃太快啦!」我故意糗他。
「哈哈!没啦!太阳那麽大,不吃快点会溶化!」黄顺琦有点尴尬的笑着。
「不知道有没有人被霜淇淋噎死的?」还是不敢说什麽,我真没好气的说。
「原来你这麽毒啊!希望我被霜淇淋噎死。」打哈哈他倒是一流的。
「想不出来还有什麽东西可以噎死你说。」我在心里扮了个鬼脸。
「我咧!」他夸张的叫着。
结果我们之间只是这样穷斗嘴,还是什麽都没发生。
………。
下午的课,依然无趣的进行着。
突然,学校的广播器响了:「综商三乙许安琪,综商三乙许安琪,听到广播後,请迅速到教务处,有您的电话。综商三乙许安琪,听到广播後,请迅速到教务处,有您的电话。」
听到这种广播,应该是件平常的事,因为学校里经常有类似的呼叫。但对我来说,念了三年书,还是第一次接到这种呼叫,我觉得心跳突然加速不已,好像有什麽不祥的事降临到我身上了。我神色有点仓皇的站起来,向老师点了个头,得到示意後,迅速的半走、半跑的奔向教务处,连许多同学,包括黄顺琦那一定会有的关注眼神都没看到。
我的心里有个可怕想法:「爸爸和弟弟出门在外,该不是出了什麽事吧!」随即另一个念头压抑前一个念头:「呸呸呸!胡思乱想什麽!疯女生!」
不过也没多少时间让我胡乱猜测,很快的我便到了教务处;里面值勤的老师看来神色凝重的将电话筒递给我,并且说:「慢慢来,是你妈妈打电话来,是坏消息,你要镇定!」
我的心凉了半截,用颤抖的手拿起听筒:「喂!是我!安琪!」
电话里传来我母亲的哭声:「安琪!呜……,你赶快回来,你爸爸和弟弟出了车祸,现在在台中清水的医院,我们要马上去,呜呜……。」
「怎麽会这样?人有没有怎样?」我乍听也是无比的惊恐,但声音还保持得很镇定。
「呜……,我不知道啦!医院的人只说很危急,叫我赶快去啦!呜……。」妈妈的话因为哭泣而显得不清楚。
「好!妈!你等我,我十分钟马上回来。」我也开始紧张得直流泪。几个老师纷纷过来拍肩安慰我,有人递面纸给我,也有人表示开车送我回去,还有人分头跑回教室去帮我收拾东西,再赶上已被扶持走向车场的我。
到家以後,楼下有辆计程车也已经开到了,显然是妈妈叫的车。我迅速谢过老师,冲上楼帮妈妈整理需要带的东西,母女俩就直奔台中清水而去了。
车上我问妈妈:「妈!很危急到底是什麽程度?」
结果妈妈听了反而哭到说不出话来。
计程车运将倒是先开口说话:「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喔!医院说很危急这就是不太好了!台中出车祸会送到清水去,应该不是小伤!唉!看上天保佑了,去了再说,现在先别想太多。」
听起来的安慰话反而让妈妈失声痛哭。
我勉励叫自己坚强,心内连连祈祷爸爸和弟弟都没有生命危险。
计程车运将也不再说话。
一路上,只剩我偶尔的轻声安慰夹杂在妈妈的低啜声中。
………。
结果真实情况异常的残酷。
当我们母女抵达医院时,我的父亲已经宣告死亡,送入太平间了。我们去看了他最後一眼,脸色还算安详,而我的弟弟,则还在手术室急救。医院方面知道家属来了,马上要我们补签一份同意书,我一直拜托他们一定要救我弟弟,他们有点面无表情的表示他们会尽全力。
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到瘫软在椅子上,我纤弱的肩膀根本不能给她足够的倚靠,也只好一边跟着哭,一边安慰妈妈:「妈!坚强一点啦!弟弟还在急救,我们来祈祷他没事好不好!妈!你不要一直哭,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呐!」
只可叹祸不单行,在不到半个小时後,弟弟的急救宣告失败,被推了出来。
我翻开盖着白布的弟弟,医生助理跟我们解释:「你们看他满身都有鲜血擦拭後的痕迹,腿部有严重的穿刺性骨折,头上、手及腹部也有裂伤,是失血过多死亡的,很抱歉,我们真的尽力了。」
妈妈呼天抢地的哭喊,我也只能流着泪、紧紧的搂着她。
看着转身要走的医护人员,我叫住他们:「对不起!可不可以告诉我,一起送来的我爸爸,他有经过急救吗?」
他们低声询问、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许先生是严重颅内和胸腔内出血,虽然没有太多外伤,伤势反而更严重,在送医过程中就失救了,请你们节哀!」
有个护士过来照应我们接下来要办的手续。
………。
由於上班的因素,我们家的亲戚,像住在台中的叔叔一家,到了下午六点多才第一批出现,其他从台北或其他地方赶来的,都已经八、九点了,听到这样不幸的结果,大家都是无尽的哀恸。
在问明了车祸地点是在高速公路后里路段,且弟弟是急救失败後才死亡,大人们有点激动的批评理论着,诸如怎麽转送那麽远,失去急救先机!肇事的人在哪里?一定要找他算帐……等等。但我觉得讲那些都是多余的了,我在心里绝望又惨然的告诉自己:「我再也没有爸爸了,这是真的!爸爸和弟弟都走了,这麽突然的就走了……。」
妈妈整个晚上都在低声啜泣,最亲的阿姨一直在她身边安慰她,我觉得大人的理论声让我很烦,整个下午的折腾,让我淘尽了体力,眼前一阵发黑就晕倒了……。
………。
事後我和妈妈才知道那场车祸的整个过程。
车祸是在高速公路的后里爬坡路段发生的,一辆满载货物的拖板车,不知为何原因,突然熄火还往後倒退下滑,而我的爸爸,在连续超越有点并排的几量重型车後,在最後一次转换车道时,才突然发现这台致命的故障车在往下滑,在闪避不及的情况下,追撞上去的。车祸发生当时我的爸爸可能已经昏迷,下滑的拖板车又经过一些振动才停下来,而那时弟弟可能被卡在前座痛苦的挣扎……。结果弟弟的伤势看来太严重,第一家小医院说是没把握急救,依照附近的人的经验,叫他们赶紧送到清水的医院去,而同那个时候,爸爸就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了解这些经过,并不能帮助现实里什麽;紧接下来的都是我生命中未有的历程。我原本是个无忧无虑的高商女生,过着有如织梦般的青春岁月,却因为这场车祸把我带进另一个原本完全无法意料的生活。
………。
父亲和弟弟的告别式在一个星期後,假公立殡仪馆举行,我的妈妈直哭着那种场面冷清,不知道母女两个未来要怎麽办?……。我比较要好的同学和朋友都来了,可是从他们的同情眼神中,我却觉得每个人都显得陌生,连我向来颇有好感的黄顺琦也无例外。也许是因为我和别人有了不同的命运吧!过去那种嘻笑怒骂的学生生活结束了,如何的悠然岁月,好像都离自己很远了,再看着黄顺琦,好像也忘了曾经有过什麽样的感觉……。
那时我的年纪半大不小,心里出现了许多问号:「以後该怎麽办?妈妈的精神状况什麽时候才会恢复过来?我还是应该安心的去考试吗?还是拿好毕业文凭後等明年再说了?为什麽要这样?为什麽是我们家?为什麽是我?……?」後来我整个人都还呆呆愣愣的就离开了台湾,从此就不再和任何同学有连络了。
我的高中生涯在无解的问号和无尽的哀伤中画下句点。
………。
丧礼之後,妈妈变得六神无主,每天只是怔怔的发呆,不时的痛哭流涕;这种情绪也影响了我,母女两人完全不知道该做什麽?还好阿姨叫姨丈帮忙,代为办理一些各方面应得的保险理赔,还用我的名字把房子过户,以利缴交遗产税等许多琐事。
後来阿姨看妈妈一直恢复不过来,就给了我们母女一个提议:刚好姨丈的工作是农改专家,八月间要调到中美洲的多明尼加去,不如母女俩跟他们一起出去国外住几年,彼此有个照应,也省得留在家里老是碰触记忆、徒惹伤心。
妈妈有意思想去,问我的意见,我也没想出国能住多久,就答应了。
按照姨丈从多明尼加驻台大使馆问来的资料,他正要替表姊、表弟办一些过去那里就学所需的文件,就顺便也带我同去,帮我办理。
那阵子姨丈替我们家做了不少事。
「有父亲的感觉就是这样子吗?多麽幸福啊!」我心里这样想,以前我却从来没有好好感受过。
表姊家中人口跟原本的我家一样:一家四口,小孩就是表姊和表弟;我和她们从小也还很投缘,常常在一起玩;主要是妈妈和阿姨感情很好的原故吧!我的外公是个大陆来的老士官长,很晚才结婚,只有阿姨和妈妈两个女儿;在我小时候,外公、外婆就已相继病逝,当时我并没有太多的感觉;直到车祸那时候,我才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有了深刻的体验。
………。
白云说:姊姊,我的眼睛正在下雨呢!
慕风说:谢谢你陪我哭喔!乖女孩!我也是边讲边掉泪呢!不过,我这样断断续续的讲,你真的听得懂吗?
白云说:没问题的,虽然我常插话让你知道我在听,但最後在我心里呈现的,却是以你为第一人称的完整故事。
慕风说:谢谢你!你大概是全世界听我的故事听得最完整的人了。
白云说:所以之後你就到了多明尼加?
慕风说:对啊!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
白云说:非常期待下回分解。
慕风说:没问题啊!我会详细说给你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