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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声音刺耳地响起时,他原本以为是徐董打来的。说好这两天要约时间去看厂房施工,同时再讨论机台配置的问题,然而午睡时间还没结束,电话一响,接起来却是阿辽的声音。他问谢永然最近忙些什麽,也问他知不知道西门町最近的一些风声。
「什麽风声?」
「我们的市场掉了一半,你知道吗?」
皱起眉头,叼着还没点的香菸,谢永然当然知道所谓的「市场」,指的就是那些摇头丸或大麻之类的销售,他「嗯」了一声,等阿辽继续说下去,同时也在想,这些事与自己有何相干,阿辽为何要打电话来问他。
「有人说是大季在搞鬼,你有什麽看法?」然後阿辽说。
阿辽在电话中没有说得很详细,毕竟那些也还只是传言而已。但谢永然知道,西门町里没有绝对的秘密,一点风吹草动的背後可能都暗藏着一个隐晦不明的真相。所以他等到傍晚时分,换过衣服,拉下铁门,没回家洗澡,却直接来到小季的摊位。才华灯初上,西门町已经游人如织,小季的摊位也老早摆上,偶有顾客上门,她就认真地招呼。等到买卖完成,小季正要坐回板凳上,继续吃便当时,才看见谢永然就在一旁。
「谁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那天去跳舞之後,他就人间蒸发了。」摇头,小季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麽事,但谢永然也不明说,拨了几次电话找不到人,他於是坐在小季旁边,问她最近生意如何。
「差强人意罗,现在的客人愈来愈难搞,不够稀奇的东西他们都不想要。」小季说着,忽然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不过我已经快存到自己的第一个一百万了,真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存够了之後,我要自己出国去带货,开始做真正的时尚精品生意了。」
「你花多久时间才存这一百万?」
「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小季说。
那天等到很晚了,才看见大季姗姗来迟,他脸上有着跟以往一样的自在,见到谢永然时,似乎没有任何的心虚,很轻松地拉过板凳,坐在旁边,并且掏出香菸来,跟谢永然一起点上。
「我认识你们多久了?」抽着菸,谢永然问。
「噢,久罗,至少四五年有了吧?」大季想了想,回忆着说:「第一次来西门町就认识你了。」
好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季家兄妹两个一起在西门町游荡,本来只是随便走走,反正身无分文,根本什麽也买不起。小季看着路边摊贩在卖的首饰跟衣服,脸上有艳羡的神情,而大季则是饥肠辘辘,见到什麽食物都想吃。不过才刚逃家的两个人,身上凑一凑,加起来只有几十块钱。已经够潦倒的情况下,兄妹俩还遇到巷子里拦路勒索的几个年轻人,那点零钱被抢,小季还差点被非礼,幸好那是谢永然平常走惯的巷子,刚好把那些小鬼赶走,才帮他们解围。从那天以後,大季就跟着谢永然,不过他对车子的兴趣不大,所以後来转而又跟着阿辽。
「小季说她快存到一百万了,你呢?」看着摊贩前聚集的女孩正在掏钱付帐,小季眼里有开心的光,谢永然问。
「一百万算什麽?小儿科嘛。」大季笑着说:「她一天到晚想着要弄家店,卖什麽精品,拜托,一百万哪够?光租个店面、搞一下装潢,就屁也没剩下了。」他说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有多少钱,不过肯定是妹妹的几倍。
「所以你打算去实现梦想了吗?这些钱够了吧?」谢永然又问,他也知道大季的皮夹里有一张马尔地夫的风景照。
「以出国来讲,应该算是够了,不过我总不能自己一走了之吧?」看着妹妹还在招呼客人,他认真地说:「我走了,那她怎麽办?难道让她一直摆地摊?没办法,我还得继续赚,而且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该赚的钱都赚到,好让她的梦想也实现才行。」
点点头,谢永然没再说话。他不愿直接开口询问,就怕听到的是更不堪的答案。然而从大季短短的几句话里,其实他也已经几乎可以确定,那传言只怕并不假。大季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知道用什麽方式可以赚到最多且最快的钱,如果跟着阿辽或政哥的收入有限,那麽他被别人收买也只是迟早的事。
「你跟想想现在怎麽样?」结果却换大季问了,「虽然我觉得你们一定也有自己的打算,不过还是很想知道一下。怎麽样?你们现在?」
「没什麽怎麽样,想去旅行而已。」谢永然摇头,说:「没想要去什麽远的地方,只是出去走走。回来之後,我可能会跟徐董合作,弄个规模大一点的改装厂,甚至跟他组车队。」
「有前途吗?」
「至少可以离开西门町。」谢永然说。
多余的话没说太多,只有简单地交代一下。眼见得大季点点头,准备起身要走,这一去不知道又要干些什麽,谢永然叫住他,「还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在这地方,你什麽都可以做,不用去管对或不对、合不合法?」
「记得呀,简直是金科玉律,我还奉为圭臬呢。」他骄傲地笑着说。
「但是我那时候没告诉你,有些事绝对不能做,一旦做了,可能会连命都丢了,你知道吧?」说着,谢永然直盯着大季的双眼,他得确定这样的暗示有让对方听懂才行。大季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那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沉默片刻後,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一整晚,始终感到心神不宁,就怕大季会不会又做出什麽事来,他既不清楚详细的原因,也不知道会不会严重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只能静静地坐在小桌前,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直到晚上十点多,想想下班回来,这才一起吃晚餐。
「在想什麽?」淋浴过後,想想问他。这男人平常只是话少了点,不至於像这样眉头深锁,她看得出来。心疑是否与自己所隐瞒的事有关,於是开口探询。而谢永然也不隐讳,将今天的情形说了。
「这种事应该让阿辽他们自己去处理吧?毕竟你又不是他们帮派的人,卖那些药的事也与你无关,不是吗?」
「跟大季有关的话,就等於跟我有关,避不掉的。」但谢永然摇头。
「你想知道我怎麽看西门町吗?」点点头,就在小桌前,想想忽然转了个话题,她说:「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的,西门町的虚无;後来我更明白,就像阿月说的,这地方即使再美,但却是无止尽地循环着的地狱,整个西门町就是一座好美好美的地狱。这里什麽都有,完善到足以让一个人堕落、腐败、溃烂,每个人只要一踏进来,就从此再也走不出去。我常常在想,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到底是因为这里缺了什麽,才让人变得这样?想了很久,後来我终於发现了答案。」
「缺了什麽?」
「希望。」想想说:「就只是『希望』而已。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出不去了,只好在这个已经沉沦的地狱里,用它的方式过生活,但这是一种恶性循环,沉沦的程度只会加深,只会更严重。谁也改变不了,又谁也不晓得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些什麽,大家都一样抱着梦想,但又以为梦想遥不可及,却不知道其实路就在前面,只要存着希望,就可以勇敢地往前走,那些沉沦的梦魇,你只要摇个头,一样可以拒绝它的侵袭。」
接连几个晚上,想想都没回到小阿姨的公寓,她想在这里陪着谢永然,一来她得小心翼翼,深怕大季东窗事发後会牵连到自己的男人,又怕万一真的无可避免地被波及,或许自己在这里也能帮上一点忙,甚至可能可以成为谢永然的顾虑,不至於做出什麽事来。每天晚上,她都依偎在谢永然的身边,能多留一刻总是好的,她会告诉这个男人,乡下地方有些什麽,那稻田在穗荷饱满时是怎样地随风摇曳,田埂边可能偶而跳出一只不怕生的青蛙,然後蝉鸣嘶扰,落叶纷飞,但那里看不见真正的寒冬,只有清冽的空气钻进鼻子里,让人无比清新,等到冬天过去,春寒料峭时,再不必多久,就有青翠的草苗迸出泥地,那样的地方只有季节,却没有分秒;她说要带谢永然去溪边,不必准备钓具,只要拿个网子,扳开溪边的石头,往往就能捕到虾子。那里可以踩踩水,可以坐在树下,听着溪水潺潺,发个呆也算一天。
说完这些之後,她会跟他做爱,每晚都要,做完一次,只要谢永然的精神还好,她便会想要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有时候谢永然似乎累了,便改由她主动,不像一般的十七岁少女般羞涩,她会趴伏在谢永然的身上,尽力地取悦着他,直到谢永然又射精为止,在还没能够带着他去看看那些梦想中的天堂之前,在这个老旧的平房里,一点也不豪华或浪漫的小地方,她用自己的体温,让谢永然一次又一次地烙印、记忆住她的美好。不用言语,不多说什麽话,就让他清楚地明白,好好地活着,两个人能这样耳鬓厮磨,那就是一种希望的存在。而结束後,她不让谢永然去洗澡,会给他整个过程中最後也最重要的一个享受,就是在他耳边轻轻唱歌。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天真,但偏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或许这麽愚蠢的做法,其实也就是唯一的途径了,她想要怀孕,想要有个小孩,这个孩子会是她跟谢永然非得一起往前走的压力与动力。西门町里的这些人都缺乏希望,所以只能无止尽地沉沦,但她颜想想却不愿永远只属於西门町,也不要谢永然成为一个行屍走肉般的人,她想要证明,他们其实是有资格拥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