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暗恋
上午十点。
可笑而荒谬的时间。
我所寄托的梦幻光芒正如梦境一般，在清醒後消失；我的阴暗角落在虚幻的照耀後，只更突显出它的惨澹黯然。
每天上午的外出，只是为了交货寄货吧？那沈重提袋里的内容，当然不会是换穿的衣物。超商里看到的时髦女孩，会不会已经被诈取钱财？甚至，不只如此？我很确定超商那排架上有些什麽卫生用品。而殷勤的协助，看来只不过是为了开发潜在的新客户。
我极度不愿想起任何相关的事情，但许许多多的细节就是不由自主，自动显现，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提醒我，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天生的失败者！
离姊姊订下的搬家期限只剩一星期。虽然前天接到一个打字的兼差，但是我回绝了，不仅因为那微薄的报酬远不足以支付我的开销，更因为我现在只想负气地做一个符合失败角色的人。我就是什麽都不要得到！
我开始打包行李，准备提前搬回家。唯一剩下的牵挂就是毛毛了，我终究来不及替牠找到家。
医生说，毛毛复原得很好，一星期内就可以出院。出院当然值得高兴，但出院後不过是继续过着流浪生活，而且我也不在了，这样究竟算不算是一件好事？世事真难定夺。
唯一庆幸的是，还有小天。一想到他，我心头掠过一丝惋惜的情绪。
奇怪，怎麽会有这种感觉？
但是我现在没有兴趣研究，现在重要的是毛毛。同样会喂养毛毛的小天，照顾毛毛的事，就拜托他吧！
下午我挑了个超商可能比较少人的时段去找小天。
小天独自一人在柜台替几个人结帐，看到我进来，立刻微微一笑做为招呼。我在一旁等着，不多久，客人都离开了，一时又没有其他人进来，正是和他说话的好时机。
「你知道吗？」小天说着，看来很高兴，「医生说毛毛快可以出院了！」
「是啊，我知道，」我点点头，「所以我特地来拜托你一件事。」
我顿了顿，考虑着该如何开口比较好。小天看着我，静静等着。
「是这样的，」我继续说，「真的很不好意思，以後．．．毛毛就要靠你一个人喂了．．．」
「为什麽？」小天立刻说，显得很吃惊。
「对不起，」我赶忙说，「因为我要搬走了，但是，毛毛出院那天我会来一起接牠．．．」
「你要搬走了？」小天又问，脸上的吃惊似乎有些加深。
「对，因为．．．」我有些不愿说出原因，「我一直找不到工作，想先回家住一阵子。」
「那．．．」小天愣愣地看着我，「你还会搬回来吗？」
我耸了下肩膀，摇摇头。
「小天！」
背後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喊，吓得我立刻回头。是店员小胖，他抱着一个纸箱，就站在我後面。
「小天，」小胖带着责怪语气大声说着，「你还在等什麽？快说啊！」
「你别烦啦！」小天烦躁地回答。
他们两个在说什麽？我纳闷着。
「人家都要搬走了欸！」小胖说，「那你是打算就算了，什麽都不要说了吗？」
「你不要吵啦！」小天紧张地说着，还惊慌地看我一眼。
「我要受不了了！」小胖气呼呼地放下纸箱，抬起头就对我说，「他不说我来说，小天暗恋你很久了，他一直．．．」
「小胖！」小天喊着，从柜台後面冲出来。
「他一直偷看你，」小胖闪躲着小天，一面连珠炮全开，「你每次来喂狗或坐在这里，他就一直看。你来结帐，他就紧张得手忙脚乱，反而不敢看你了．．．」
小天捉到了小胖，一手架住小胖，一手还想去盖住他的嘴巴。
「他知道你名字以後高兴得要死，」小胖挣扎着继续说，「我叫他向你表白，他这孬种竟然害羞不敢说．．．」
小胖终於被小天制住，只能发出闷闷无法辨认的音节。我惊讶地望着小天，他一接触到我的眼神立刻慌张闪躲，正和以往一样。
这，不可思议！暗恋？我？有人暗恋我？小天，他．．．暗恋我？
叮咚！有人进超商了，小天赶紧放开小胖。
小胖恶狠狠地瞪着小天，「我去顾柜台，你去和人家说清楚。我都替你开场了，再不敢说，我就一辈子叫你孬种！」
小胖大声欢迎着客人，走向柜台，留下了小天和我。小天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他了。
「可以．．．请你到外面来一下吗？」小天说。
我低着头，看到小天的手不安地捏着拳。
我完全乱了头绪。毛毛的事情还没说清楚，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而且，小天．．．怎麽会这样呢？
我跟着小天走到店外，绕到超商後面的角落。
「我．．．」小天开口了，语气中透着紧张，「嗯．．．就是小胖讲的那样，我．．．我注意你很久了。」
听到小天亲口说出，我的脸立刻发热。
「为什麽？」我讷讷地问，「我．．．我又不漂亮。」
「怎麽会？」小天高声说，但他的脸也马上泛红，「我．．．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的脸一定更红了，因为我感到脸颊发烫。
「对不起。」小天没头没脑道着歉。
「为什麽？」
「我一直．．．偷看你。」
「喔．．．为什麽？」我变得只会说这句话。
「我觉得．．．」小天停了一下以便深呼吸，「你的眼神看起来好忧郁，好．．．让人心疼．．．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就，就很想看到你，每天都想，看你有没有好一点．．．」
我低着头，按耐着内心的激动。小天的语气，紧张，但感觉和他的微笑一样真诚。他，竟然知道我一直不好，没说过话，没正视过一眼的他。
「我．．．我真的很想认识你，」小天像是鼓足了勇气，「我一直很希望你能看我一眼，不过不是只看到一个替你结帐的店员，而是那种你知道我存在的一眼，要不然，我也不敢．．．不敢告诉你．．．」
小天停了下来，显得有些激动。
「告诉我什麽？」我小声问着。
「我．．．我想认识你．．．可以吗？你为什麽不快乐？我可以知道吗？你．．．那麽好，为一只流浪狗，不管天气怎麽样，每天都来，我觉得，你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小天静默下来，我也不敢说话，就怕一开口，会泄漏出我澎湃的情绪。
过了一下子，他才又说，「有次，你穿得好漂亮，但是看起来心情很差，我那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拿巧克力牛奶给你，但是你却刚好要走了。」
是的，我当然记得那天。
「你知道我爱喝什麽。」我轻轻地说。
小天点点头。
「对不起，」小天又说，「和你说这些，希望没有吓到你。」
我摇摇头，但又点点头。我的确被吓到了，但是，我没有不高兴被吓到。
小天似乎被我搞迷糊了，不确定地看着我。我抬起头看他，他又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你要搬走了，」小天看着远处说，「我．．．能不能和你保持连络？我可以告诉你毛毛过得好不好，你也可以随时回来看牠。」
「对了，」我想起今天来的目的，「我就是来拜托你照顾毛毛的。」
「我还没告诉你，」小天说，「我有个想法，如果你没有别的意见，我想接毛毛回我家。」
「什麽？」我又惊又喜，「你要认养毛毛？」
小天点点头，「我是想这麽做，又放牠回路上流浪，我实在不忍心，都喂这麽久了，乾脆带回家养好了。」
「你家人同意吗？」
「我妈说也好，可以帮忙看家，我只怕毛毛会不习惯。你觉得呢？」
「太好了！」我高兴莫名，「谢谢你！」
小天转过头来，刚好接触到我的视线，但这次他没有又立刻转开。
「你．．．」小天犹疑着，「一定得搬走吗？」
我点点头，「没办法，快要付不出房租了。」
「那．．．抱持连络，好吗？因为．．．毛毛一定会很想你的。」
那你呢？我在心里想着。那我呢？我突然也想问问自己。
我的手机这时候响了。
竟然是久违了的出版社打来的！和我面试过的主编想要约我明天去二次面谈。挂上电话，我生起前所未有的激昂斗志！
「明天我有工作面谈，」我告诉小天，「是我喜欢的，已经谈过一次了。」
「真的吗？」小天的眼睛发亮，「那．．．会谈成吗？」
「希望能。」
「谈成了你就有工作了？」
「嗯。」
「那你就可以不用搬走了吗？」
「嗯。」
「那．．．你会很努力去谈吗？」
我看着小天，嘴角不由得往上扬。没听到我的回答，小天也看着我，满眼的期待。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天的脸上立刻浮现他那真诚的笑容。
「加油喔！」
「好。」
静静的，我们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小兰，」小天打破沈默，「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我再度点了点头。这次，换我不好意思直视小天雀跃的眼神，转而望向天空。
天空，仍旧灰灰暗暗的，但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这灰暗中带着几缕淡淡的蓝，衬着缓缓飘过的白云，自有一种诗意的美感。
难怪人们会说，秋天诗情画意，是最浪漫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