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眼神应声聚集到刚慢跑回来,一身运动服装扮的锺爱珍身上。
她擦着汗坐进空着的木椅上,兴致高昂问道:「叔,你刚刚说奶奶想把房子讨回来?」
锺振源点头。「你奶奶很少违背你爷爷的意思,只有後沟房子这件事,她总是念念不忘。」
锺爱珍双眼发亮。「那个房子长什麽样子?你去过吗?」
「几年前去打扫过,你妈也去过呀。」
她的视线转向母亲。「妈,你记不记得那里还留下些什麽?有没有家具或一些图画?」
江婉玉明白了爱珍的企图,她掩嘴偷笑,原来这个女人还没忘记要找赵波的画呀?
李书平皱眉道:「都空了,什麽也没有,那里哪是个房子呀?就是在大伯的三合院後头,起四面墙,随便盖的一个破房间。」
「你确定都是空的?」
李书平不解地看着女儿。「你问这麽多干嘛?」话说完,她突然想到般,对小叔建议道:「你和志豪要处理的事情那麽多,恐怕是管不到那房子上头。我看这个房子的事情就让爱珍去处理吧,先让她去打扫一下,请代书去看看,估个价,咱们讲定一个价钱就卖给後沟那边想要的人吧?」
锺志豪同意拍手道:「对呀,怎麽没想到爱珍呢?她反正天天游手好闲,都回来一个礼拜了,家里一堆事不帮忙,成天不见人。」
「还把爸的车给操坏了呢。」江婉玉附加道。
锺爱珍跳了起来。「我可不是无事忙,既然那房子只剩四面墙,要打扫什麽呀?」
江婉玉指着好友,大力推荐:「你们没看到爱珍把奶奶房间清得那麽乾净,每一寸都翻开了,这证明她打扫的功力了得,就让她去处理後沟的事吧。」
锺爱珍恶狠狠地瞪着故意陷害的嫂嫂。
锺振源笑说:「那好吧,就让爱珍去处理,这样我回台北去也比较放心,我公司那边一堆烂事等着我呢。」
一群人不顾锺爱珍的反对,就这麽将没人想碰的烫手山芋丢给她。
***
窸窣的细雨绵绵不断地下着,山岚降到半山腰,垄罩着灰扑扑的城市,然而在水气中大雅路两旁的柏树却更显油亮有生气。
木之艺廊二楼的办公室里,坐着几日不见的艺廊经理。
赵经生和姑姑赵君仪正坐在他的面前,解释着赠画给当代美术馆的细节。
江城姿态舒适地坐在骨董风格的太师椅,左手肘靠在椅背,托着腮,视线斜斜地投向窗外的雨景。
赵家姑侄很习惯江城事不入心的调调,既在场又不在场的,交往多年的习惯,知道他其实是听着他们的话,於是不介意地继续劝说他上台北参加美术馆开幕仪式。
「将来美术馆紫荆市分馆成立,我准备推派你担任馆长,你几年前提过要成立赵波基金会,这件事情也可以趁机在媒体前放消息,提升赵家人在文化上的地位。」
赵经生看着江城沉默的表情,按住姑姑的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江城,丽生很需要你上去帮忙。」他简单地说。
江城的眼神缓缓收回,移到赵经生脸上:「她还想连任不是吗?」
现任市长赵君仪肯定地点头:「我们对她的规划是这样的,下一任立委,她会推动一系列中央资源分配地方的政策,累积一点地方声望,我退休以後,就由她接着选紫荆市市长。」
江城动作很轻微地点头。「那麽我会去。」
赵君仪开心地拍拍他。「这就对了,这也算是帮丽生回乡定居铺路,将来你们俩就不需要分隔两地了。」
江城没有回话,赵经生可以看出他笑容里的无奈,想起妹妹说过的话:我倒希望他背叛我,至少证明他是个有感觉的人。
突然体会了妹妹话里的自怜,江城是个很难捉摸的男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丽生,应该很辛苦吧?
赵经生一直只从哥儿们的角度看江城,他的无动於衷,他的疏离,对赵经生来说并不是很大的问题,毋宁是个性的表现,从江城身上,他学习了不少处事的哲学,但这样的人,应该是无法给女人幸福的吧?
丽生是他们这一辈里最聪明的一个,紫荆市第一女中毕业,榜首考进台大法律系,毕业後到日本东大继续攻读法律硕士,以东大法律创校以来最高分完成学位,这样的资历,似乎很自然就被家族视为政治势力最重要的接班人。
反观他自己,医学院毕业以後回乡开诊所,在大伯和妻子娘家两边的怂恿下,参与家族规划好的政治之路,当了一任市议员,但那只是让他更清楚,自己一点也不适合走政治这条路,他没办法像丽生一样,在人群面前条理分明、口齿清晰地高谈阔论,比起来,他反而对艺术和文学的话题更有兴趣。
父母亲在那场车祸里过世後,他私心里对死里逃生的丽生更加包容和宠溺,即使一开始,他就看出江城并不适合丽生,但却只是默默地任她对江城的迷恋渐深,事情发生後,丽生需要江城,他全心希望江城能为她留下,因此压下心里的疑虑,勉强替丽生开心。
他自己的感情,反正也不怎麽样,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在美国生活,他留在这里赚钱支持着妻儿,要不是跟江城学着自在淡泊、处之泰然,他恐怕也撑不了这麽久吧?
这世间真有人能随心所欲的吗?
他摇摇头,至少在他认识的人里,没有。
就连洒脱的江城,也放不下对丽生的牵挂,他嘴角那抹无奈的笑容,不正是对经生那个问句的否定,因为这份牵挂,将他固定在不喜欢的世界里,让他不能随心所欲。
然而,赵经生从来没真正了解江城,不了解应该活在宽阔自由世界里的他,为何依恋着山城这个小地方,为何,对一个从来没有爱过的女人放不开手?
在野口寿司的吧台前,两个男人默默地吃着饭,下午的空档店里十分冷清,野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江城聊着天,赵经生从他回应的语气猜测,江城也只是敷衍着回答,他,似乎有心事?
「江城,有件事和你商量。」
江城看了他一眼。
「你最近不管事,我建议请锺爱珍帮忙处理木之的事情,我听小静说,有几个国外的美术馆正在接洽办展的案子,刚好锺爱珍也想帮他父亲办展,不如,她还在国内这段时间,就请她到木之工作,你也好专心创作。」
江城眼里闪着光,露出一个类似怀疑的表情,那是他今天露出的第一个堪称「表情」的表情。「那个女人恐怕只对木之的客户名单有兴趣。」
「我想过那个可能,不过她之前处理的是西洋画,木之客户感兴趣的是骨董书画,认识木之的客户对她也没帮助。」
江城饶富趣味地回答:「难说。」
「你要是不信任她,那就算了,只是你也有好长一阵子没创作,现在难得又有心情,我不希望你被木之给牵绊住了。」
「为何不?」江城喝了口清酒,盯着酒杯说:「我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你真的那麽认为?」赵经生惊喜地看着好友。
「我们就来看看国际级的专家怎麽经营艺廊吧。」
他在赵经生酒杯里倒满酒,和他乾杯,一仰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