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原大步跨入室内,在床前停了下来。
吉叔站在一旁,也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原少爷……您怎麽留了一把大胡子?」
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蓄着一把胡子,「喔,等会儿我就刮掉。来时太赶,没时间理会这些东西。」
韩浩原走到床前,盯着面前病的面色蜡黄的男人,皱起眉头。他头没动,缓声道:「吉叔,麻烦你把靠近门的那两扇窗子都开了。」
「开了?可刚刚御医才说不宜吹风……」吉叔声音里透着疑惑。
韩浩原诊脉,双眼轻敛。好一会儿之後才又开口回答:「这房间里聚着病气,莫怪病总好不了。」
他没有跟吉叔解释太多,不懂病理的人,听了也跟没听一样。最好的方法是用他们可以理解的话来说明白。套上一点神鬼之说,总是容易让人敬畏。
虽然他心里这样想,但嘴上仍然继续解释:「我爹这病不是体虚,是年轻时候在战场上受了伤,瘀气郁结体内。年轻时不要紧,老了才知道厉害。开点窗子不妨事,今日无风。换一换房里的空气,对身体好。」
他又伸手探了探韩王爷的鼻息。这气息太浅薄,入气少,出气多,难怪气血虚浮的像是天上的纸鸢。
韩王爷顶着一张病人的木然眼神,也不知道他究竟看清是韩浩原了没?只是任由韩浩原摆布也一句话不说。
「爹,张开嘴,让我看看。」他本意是想看韩王爷的舌面,却没料到冲口而出的味道这样难闻。
他紧紧的拧紧了眉心。
肝火太甚。御医只知道进补,却没有从根本下药,於是补的肝火越甚,身体就越虚。於是整个身体失了平衡,原本就好的更好,反而抢走了身体的养分,造成虚弱的部位越发的虚。就算吃再好的补品也都等於是投进水里,一点作用都没有。
韩浩原叹了口气,差一点啊。再晚个几个月,就要真的给补品害死。但若是这样病状,他想他还可以。
他走到一旁的桌边,拿起笔,琢磨了好一会儿,开了一张新的药方递给吉叔。
「改抓这张方子上的药吧。」韩浩原看见吉叔的脸上仍有一丝丝的疑虑,他浅笑,带着一点安慰人心的冷静。「横竖御医的药也没用,再这样下去,我爹的命就真的要去了,不如试试看我的吧?」
开了窗,新鲜的空气渐渐换了原本充满药味跟病气的,韩王爷精神慢慢的回了过来。原本涣散的眼神,也渐渐清晰起来。
「老吉,去吧。」韩王爷声音微弱,但却还有着当初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这小子说的也没错,最差就是一死,我难道还怕了吗?」
吉叔听见之後,心里有些踌躇,又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便领着药单出去了。
房里除了韩浩原与王爷的沈重的呼吸声之外,便安静的如同深夜。
他们看着对方,明明心里都有该说的话,却谁也没办法先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不下。
韩浩原看着这个跟自己有几分像的男人,他心里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这个时候把话说出口。
唉,还是明後天找个时间再说吧?这老人病成这样了,说了也只是增加他的负担。还是让他好好休养吧。
韩浩原才刚在心里做了决定,但韩王爷却像是看透他的心事,闭着眼睛缓缓的问:「说吧,有什麽事情让你非回来不可?」
阳光轻轻浅浅的散进房间里头,韩浩原完全没有头绪,他什麽话都没说,眼前这个病重的男人也是这七、八年来头一次与他见面,怎麽会…怎麽会……知道自己是有求於他?那个男人,甚至还闭着眼睛休息。
韩王爷唇边扬起一抹苦涩的弯度,颤着声道:「你跟我同一个性子,我怎麽会不知道你在想什麽?要不是…非得藉着我的……力气,你这辈子是不会回来了。让老吉去找你,虽然是我的意思,但你不会回来,这我也是早就知道的。」
短短几句话,说得韩浩原心头一阵热。没错,如果不是为了织儿,他不会回来。但是他既然回来了,就不可能白拿什麽。
他原打算治好韩王爷的病,向他讨百名精兵,一路纵马快骑,趁着不及反应之时,杀进皇宫里头,抢出织儿。只是没想到,韩王爷病的这样重,重得几乎错认了他。
韩浩原深吸了口气,横竖都是要说的,今日跟明日也没什麽差别。
於是他开始缓缓的说出事情的原由,只是隐瞒了于织的天份没说清楚,只道是给慈王拘禁了起来。
韩浩原说完,室内一片沈寂。窗外忽地起了微风,吹动了枯枝,吹翻了落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现在正与南朝开打,兵马没办法给你,但你可以代替我上场领兵作战。」韩王爷撑着口气,几句话说得异常艰辛,但眼睛里却直勾勾的看着韩浩原,那眼里的精光,却是从战场历练过的军人才会有的霸气。
普通人是不可能在病重时,还有这样的神情的。
那样直视人心又带着气势。
「这大约是最有可能的方法,打败他,抢回,你的女人……」韩王爷咳个不停,一句话说到後来,断断续续的几乎不成声。但韩浩原着实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为了一己之私,在这种紧要关头这百人精兵不可能给他。但若是有个正当的名义,整个北国的兵力都会在他的掌握之下。他要什麽,就打下什麽。
这本就是北国一贯的传统。
要什麽,就去抢。抢到了就算你的,抢不着,就摸摸鼻子,自认技不如人,改日卷土重来。
「但是…你得要面对,众将士的不服气……这样凭空来的……将军,」韩王爷不知道是叹是笑,从嘴里哼出一口气。「不然你就,等我病好了,替你抢老婆吧。当我欠你的。」
这语气却不是不鄙夷的。
一开始韩浩原还沉默着看着他,听见这话之後,却哈哈大笑起来,然後敛声,带着自信,沉着的道:
「治好你,这是当然。但我自己的女人,我自己抢。给老父抢我还要不要面子?」
韩王爷嘴边弯起笑,安心的阖上眼,喃喃自语。「倒还有一点男子胸襟,没给长坏了。」
韩浩原一愣。他实在摸不透眼前这个男人在想什麽,刚刚那些话,都是在试他?
韩王爷彷佛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麽,徐徐的开口:
「不用想啦。我记得南朝有句话是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看你对医术颇有一套,看来脑子也不差。但这治兵之术……」韩王爷身体弱一时讲不了太多话,遂停下,好一会儿才顺妥气息。
「书房里还有一些兵书,你看看去吧。拿医书治兵,要惨败的。」
韩浩原盯着在闭目养神的老人,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麽。他不是病的都把自己给认错了吗?却为何脑筋又这样清明?北国迟迟打不下南王朝,是因为他一直卧病在床?不,这个想法太过以偏概全了,像这类的事情,不可能全因一人,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这样想着。
他实在不知道,亦无法理解,却头回开始觉得,或许他从来没有逃出过这男人的眼皮底下,只是自己从来也不知道而已。
或许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住在岚山城里,也一直都知道,他正在学医,所以才敢吃自己开的药方。
才阖眼没多久,韩王爷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韩浩原见状,只得轻轻的掩上窗子,确定留下的隙缝不会让房里太冷,这才往书房走去。
无论如何,这病他会把他治好。
而这仗,他也一定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