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大门口钥匙孔转动的声响,我躺在床上睁开了双眼。我知道的,我就是知道那双手是谁的。我不打算出房门迎接,起身只为敞开窗户,点支菸。我细细听着他的脚步声,没有虚张声势没有蚕食鲸吞,只是单纯地从那一处滑到另一处,我对着深夜惨澹的天空吐出了一口气,是不是当爱情到了尽头,除了内心的细节消逝殆尽,那些无辜的物品连被眷恋的福份都没有。用力捻熄了菸头上的菸烬,我比谁更想湮灭我们在一起过的证据。所以,你他妈的都带走吧!
「谢恩杰,拿个东西婆婆妈妈的,动作像蜗牛一样,你该不会是在找时机和藉口等着把我骗回去吧?」我倚着房门打趣地说。
「张年年,你才别拐着弯挽留我,如果你打直地说,我倒还能考虑考虑要不要留下来陪你度个春宵。」谢恩杰那杂碎还是能够一句话就堵的我哑口无言。
「春你个王八!」我转身走往厨房,在玻璃杯里斟满了水。转头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谢恩杰,发现他身上穿的是我也有相同一套的ADIDAS黑色运动套装,哼!口是心非的小杂碎!我蹲在厨房的一角细细看着他正哼唱不成调的歌曲搭配他习惯性的左右摆头,偶而还学人家饶舌歌手念上几句,但始终不在拍子上。
「你猜我现在心里在想什麽?」谢恩杰挡在我跟前粗鲁地问我。
这是我们的开始。
「想上我。」我露出具体的微笑出击他的鲁莽,我定定地等待他吃惊的反应,正常的男人听到眼前的女人竟然有这样的回答,十个有九个半会选择走回头路,我便是要让他们知难而退。可是这次不一样,谢恩杰,我希望你是那半个。
「超想!」谢恩杰无所谓要不要脸,话像是早在他口中埋伏般,没有误差地冲出,甚至还搭配着拥有了世界後一定要做的动作:向空中打直双手,并登高疾呼。
「张年年,你要让我上吗?」左手边那对情侣、右手边那对夫妻、右後方那两位同学和正前方那位老婆婆,眼神锁定我,脸上除了惊讶带着些许瞧不起,但更多的成份是看好戏。有个错觉好像在这圣诞夜大家的愿望都是我张年年应该要被谢恩杰这无赖上!
不多说一句话,我不是圣诞老公公,不用满足你们的想望,更没有义务在这里耍猴戏作为圣诞夜的余兴节目娱乐大家,虽然这个头,是我开的。对,就是犯贱的我。但我现在我只想逃离这里。
「张年年!回来!我开玩笑的!你停下来!」谢恩杰那只公猴子挡住了我的去路,用右手紧实地牵起了我的左手。
「你听我说,开始的时候都要先有个人冲动地奔向一个人,你都看在眼里了,这些日子我是怎样因为你让自己的生活变了形,你没到学校,我就课都不想上,你坐在位子上低头,我头偏着你那一边,看破了眼睛也想看清你到底在搞什麽玩意。」然後那一瞬,我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瑕疵也没有。
「我想住进你的灵魂里、住进你的呼吸里。」我醒着,我没有在做梦。我也不是在天堂,因为我的心一直跳、一直跳,他看着我的眼神好轻、好轻,卑鄙的谢恩杰,就这样用那犯规的眼神玩弄了我一阵子。
「你知道这什麽树吗?是檞寄生,两个人圣诞节在这树下是要接吻的,有人要吻你,你可是不能拒绝的。」
我的耳朵和脸颊滚过一阵热浪,相信我,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你把那模型给带走吧!」该死的张年年,你缅怀过去干嘛啊!又不是要死了,好吧,就算要死了,也不应该想起这丑陋的过去啊!
「你看吧!我那时候在巴黎就跟你说了不要买这个鬼东西,占空间又浪费力气,留那空间多装一个包才像你的个性啊!现在後悔了吧?」谢恩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糗我。那表情真是难看。
「我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留这个模型在家里观赏,如果要丢的话我待会下楼可以顺便帮你丢。」谢恩杰已然转过身继续他未完成的收拾工作。
那是个巴黎铁塔的等比例缩小模型,是我和谢恩杰在大学毕业那一年暑假,一起到美得天花乱坠的巴黎带回来的。我没有钱,我不是那有资格踏上法国领土的阶级,可是我却踏上了,只因我搅和了谢恩杰,他口袋满满都是来自父母的供给,也因我那时鬼迷心窍地认定了,他就是我这辈子最後的所有。所以我理直气壮地接受这一切。
我坐在沙发上静悄悄地盯着这模型。我们是怎麽走到这儿的?临走时,他说他要去美国了,一个怎麽样呼吸也不会有我们回忆的地方,到那里,他就可以坦率地过活,就算汽车副驾驶座每个月总换着不同的女伴,也不会有我歇斯底里地吼骂,他再也不用担心承受我给的负罪感。
他归还给我这间公寓的钥匙,然後,鼓足了勇气跟我说:「谢谢你真的用心爱过我。」你哄小孩啊谢恩杰!滚吧你!
想到这里我非常配合地挂着几滴眼泪笑了,为什麽我长途跋涉到了这里,还是会想起没有余地的两年前,那无赖的离开。隔壁书房传来陌生的婴儿哭声,妈的,我都忘了家里还有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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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一朵白云,蓝天在失去了白云之後便自顾自地凝结在这样的停滞里。我和魏倢不费事地拖着手散乱走在河岸旁,我脑中揣想要是让那陆羽蓝知道了我和魏倢此刻彷佛融入了童话故事一般烂漫地散着步,她不把我给折腾死才怪!魏倢愉悦地哼唱起歌曲,我低头仔细聆听他嘴边那一口花样年华,我想我张年年这沧海一粟的二十六个年头里,生命倒也毁灭过了三、四次,後来我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道铜墙铁壁,无非是期许不再让自己坠落一次。魏倢真的很可恶,轻易地用三两言语就让我一跤跌进云雾里,把我的武装击得一败涂地,张年年心里的那排防风林倒的倒,塌的塌,就算是连我自己都跨不过的心中那座山也歪的差不多了。
「谢谢的爸爸是为什麽不要他啊?」真是突兀的一个问句。
「不知道,不关我的事,当然更不关你的事。」我报以他无伤大雅的微笑。
「李恬和谢谢的爸爸还有在联络吗?」魏倢甩了甩我被抓在他手心中的手,若无其事地问。原先我很抗拒跟他谈论起这个话题,但他用他不压迫且自在的氛围开啓了我的双唇。
「谢恩杰在和我分手没多久便搭上了李恬,我倒是没所谓,反正爱恨情仇嘛!还不就一伙人在一滩烂泥里搅和来搅和去。可偏偏李恬终於看开了、愿意放过自己和谢恩杰分手後,却发现自己怀了谢谢,谢恩杰那时候还在美国读书,想也知道他那个人怎麽可能会对李恬负责,所以李恬只好生下来自己养,我就说她为自己找罪受,何苦?把孩子拿掉不是痛快些?也省得以後麻烦连连。可是幸亏李妈妈为李恬扛下来了,也替李恬省了不少苦。是说,做妈妈的,哪个舍得自己孩子吃苦。」我小声地像是在对自己说。
「哈哈你讲话真是充满了矛盾,那谢恩杰呢?他不回来吗?李恬都这样了。」右手边有一个孩子莽撞地骑着脚踏车擦过我身边,他敏捷地将我拉进他胳膊内。
「女人还不就这样吗?我说啊,女人就像是衣服,是男人出门要拿来体面用的,穿过几次後也就没有新鲜感了,不能再帮助男人为之一亮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丢掉,买一件新的较快。我和李恬啊,就是谢恩杰的旧衣服。」讲到这里,我随手扯了扯魏倢的上衣。
「你够了没啊?开口闭口都是看贱自己的话,没有人看不起你,你没必要这样跟全世界过不去。什麽女人都是衣服?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这麽没地位的。」我吃惊地看着他尽情散发嘴里的愤怒,一时间我有的只是手足无措。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对你凶,原谅我。只是,我真的不喜欢你总是这样看轻自己,你知道的,在我心目中,你身上毫无委屈的。」他抱歉地将头钻进了我的颈项间。
我只是尽力地将委屈挡在身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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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想不想我?」李恬将谢谢抱在怀里,其实是久违的温馨重逢戏码,但我却尴尬的像是雨天时穿在脚上的鞋子,湿透且闷闷地包裹着自己的皮肤,且对比於湿冷的水气,反而更能够感受到来自自己体内的温热,我只想尽快挣脱这股难堪。
「欸,张年年,你不错嘛!越来越有当妈的架势了,谢谢落在你手中,没有消瘦真是出乎我意料。」李恬对着我说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娃儿。
我看着这样的李恬,鼻头有些酸楚,其实就只是一个转身,怎麽我们就从孩时的天真转入这不齿的世俗?好像该体验、该走过的路我们都过去了,孩子有了,也轰裂地爱过,甚至,有人的生命句点也画了三分之二。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还过的不错啊?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我已经忘记喂他吃饭五、六次了,差点就饿死在婴儿床里,可真庆幸你没在社会头条上看到我因为虐婴而被逮捕。」我搀扶着李恬,帮她开了车子後座的门,李恬小心翼翼地将谢谢放入婴儿安全座椅内,并且回头给了我一个安慰且肯定的眼神。
「至少你还知道要放安全座椅。」李恬将上身从後座退出,我又帮她将前座车门打开,手定定地挡在她的毛帽上,待她坐定後,我绕过车前头进了驾驶座。
「小恬,我真格地跟你说,孩子需要你,我根本无法胜任,等你病好了,我一定把谢谢原封不动地还你。」我转头,但不是有李恬的那一边,假装正在透过後照镜察看後方有没有障碍物。
「妮妮,谢谢你啦!」妮妮是从小爷爷、奶奶叫着我的名字。
「李恬,还有我,我也不能没有你。」这次,我双手颓败地紧抓着方向盘,将头靠在手上。
李恬厌恶极了香蕉!可偏偏李妈每日为李恬准备的午餐饭盒总会多加了一根饭後水果,并且叮咛着李恬要是完好不动地退回这根饭後水果可是会吃上李妈特制的竹子!
所以每回中午休息时间,我跟李恬总会设法逃过老师的法眼,逃到操场旁的榕树下,但我俩也没敢糟蹋食物,只好偷偷进行着一项仪式。用掉落在地上的榕树根将无辜的香蕉给吊起,接着我们想像他是理应接受着千杀万剐的罪行犯,用落叶丢他!用签字笔画他!两个小女娃只是用自己的想像力抒发,这样也累得开心。可是每一回的结局都是,我动手剥皮,把香蕉送进我的五脏庙里。
「欸,你知道吗?其实我也讨厌死了香蕉!」我皱着眉,看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跟她说。
「我知道啊,但我知道不管到了甚麽时候你还是会帮我吃。」李恬像是一颗泄了气的皮球躺在我右手边的皮椅上。
「疯婆娘。」我讲完,她笑了,我也笑了。李恬的笑容,尽管失去了血色也失去了她原先的旺盛,但还是优雅地叫我吃惊。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广播传来了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李恬像是本能反应般地张开眼睛看我,而我给了她了然於心的眼神。
「不要谈什麽分离,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我的心跳像是万马奔腾般地宣泄出来,我开口唱了起头。
「不要说愿不愿意,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唱到这里,我感觉到李恬的左手摸上了我的右手。然後她帮我唱了下去。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虽然你影子还出现我眼里,在我的歌声中早已没有你,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该有你。」回忆幻化成这首歌的兽,啃噬着我们内心过去的美好。
「为什麽道别离?又说甚麽在一起?如今虽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说什麽此情永不渝?说什麽我爱你?如今依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我们两人齐力把副歌给唱完,全新投入於回头路的方向。我恨透了我和李恬可能会拥有的迥异句点,为何我的人生就是如此不讨喜,连我唯一拥有的幸福也要被剥夺。
「妮妮,我还是好爱你的声音,遍体鳞伤的声音。」我假装看不见她脸颊上爬满的泪水。只有你了,李恬,只有你有资格爱我的遍体鳞伤,因为我的每一道伤口都是你帮我擦的药,是你细细地呵护,才让我的疤不至於无法见人。
「其实,我最想回去的,还是八年前的我们。」我命令自己一定要忍住眼泪,我不知道该怎麽办,但我只是不想让李恬看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希望眇小。
李恬,我希望你知道,我最近总是觉得手心痒痒的,可是却也不是具体地痒,就是觉得有个东西要从手心里滑掉了。我不希望那是你。每次当我紧握住手心,那空虚的感觉总是把我的心打碎到使我头皮发麻。每次看着你,我发誓,我真的希望躺在那床上的是我而不是你,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什麽好挥霍的,但你不一样,你还有更多的灿烂要放,你不应该被划下句点的。
老天,祢放过李恬吧!就尽管把我往死里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