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里山上的苏武门,喝喝声浪响彻云霄。
清泉潺潺的深林内,一抹纤影坐於树稍望着清泉,她正是苏武带回的苏晴。
她的面色冷沉,百日来不变。
打从窦嬷嬷府中回来,日日坐於树上,不言不语,总望着清泉,神情一贯的冷肃,昔日的活泼冲动性子全然不见踪影。
看着她这副样子,苏武除了叹气,就真的只能叹气,心想:若吟儿在,那就好了。
至少,唯有吟儿才能打进苏晴的内心。
只是吟儿究竟到哪里去了?
一想到此,苏武老脸就垮了垮。
「是苏师父吗?」
幽幽的声嗓扬起,苏武当下敛起垮脸,惊喜地看向苏晴。
「晴儿,刚刚是你在说话吗?」
「花草山泉不懂人话,徒儿当然是对人说人话。」
这不尊不敬的调调不就是晴儿吗?扬起笑脸,苏武提气,飞身到苏晴身旁,笑道:「徒儿你总算肯开口了,为师还以为你这张嘴让人给弄哑了耶!」
苏晴面无表情地转向苏武。「师父,徒儿不解。」
苏武笑颜戛然。「不解什麽?」
苏晴转眼向山泉,缓缓问道:「师父,你觉得山水有情吗?」
瞅着她虽是面无表情,语气却显落漠,他不由得慨然而叹:「你们这些娃儿全靠这山水孕育,倘若无情,你们又怎能长得这般伶俐、壮大。」
「那麽,如此有情山水,为何无法孕育同样有情的我们?」
苏武伸手疼宠的摸摸苏晴的发丝,温慈道:「娃儿,你想初开吗?」
谈及初开二字,苏晴的身子忽地微颤。
「是想吧?」他了然微笑。「在苏武门,除了吟儿,你和初开等於是睡同张床长大的,这情谊自然无人可以比拟。而你与他,默契极佳,心灵又极为相通,晴儿你想想,你如此思他、念他,难道他不会同你一般,也在这时思你、念你吗?」
苏晴牵强一笑,摇头道:「他不会。」
「你怎知他不会?」
一抹凄恻掠过她眸心。「他视我为亲人。」
「你相信他的说词?」亲人……呵!要那麽单纯就好了。
苏晴无语,脸色却覆上一层神伤。
欸!看不下去了,若是他再睁只眼、闭只眼,他就连『大侠』两字也称不上了,於是脑袋思了个主意,道:
「娃儿,愿与为师打赌吗?」
苏晴缓缓转眼向他。「打赌?」
「是的,你敢吗?」他故意刺激她道。
「赌什麽?」她音虽淡,然那眸子瞬掠而过的一丝光泽,却让他捕抓到了,苏武不禁心情为之一振。
打赌……果然还是晴儿所爱,不错,对症下药了,不过这帖猛药有没有效就得靠这两个孩子的智慧。
眸光掠了抹笑意,他答道:「就赌初开的心。」
苏晴摇头失笑。「师父在开晴儿的玩笑吗?」
苏武比出食指,认真道:「一句话,要不要跟师父赌?」
「赌注是什麽?」她了无生气问道。
「四年前,你不是一直跟我要那本压箱宝吗?」他抛出诱饵。
苏晴神情忽而亮起,旋又想到窦初开的心她已毫无把握,不禁又苦笑道:「师父,这赌注晴儿必输无疑了。」
苏武忍不住一掌拍向她的肩头,喝道:「提起精神吧,徒儿,想赌就得拿出你的蛮性,这麽个要死不活的,当然必输无疑了。」
看着苏武认真的眼,从来,苏晴都不知道,她那始终笑呵呵的师父也有这麽冷肃的一面。
而这冷肃与认真,就只为了跟她赌初开的心?!
「如何?」苏武催促之余,不忘刺激她道:「还是你怕?」
听到怕那一字,苏晴本能地扬眉道:「在苏晴的眼底,曾有个怕字吗?」
苏武眉眼闪笑,但还是隐忍道:「这麽磨磨蹭蹭,师父还道你是怕初开小子哩。」
苏晴嗤笑。「怕他,我看是怕他不愿见我吧。师父,说吧,你要怎麽赌?」
反正她的心都伤那麽重了,再试一次又如何?
何况,在她的心底,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窦初开真能无情至此!
所以,她想要一个答案,倘若他真心负她,那麽,她也不会再纠缠他,愿将此生伴青灯,以求了断尘缘。
徒弟上勾,苏武当然笑开怀了。
於是,他凑上脑袋附耳向苏晴,道出了擒夫三招势,听得她神情逐渐兜出了神采,不再抑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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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飞书,不到两日就盘旋在『三少居』的上空。
待窦初开出现在『君子亭』时,那盘旋上空的银枭像是识人似的,迅即低飞向他,停在石桌上。
见那银枭飞落石桌,窦初开本是微微怔住,但见那丰润的毛色呈现一片银光,他终於明白这枭来自何处。
他缓缓落座石椅,伸手轻抚着美丽的羽腹,温声道:「你是为苏师父带来消息吗?」
银枭向来高傲,连主人摸脑袋都会反咬一口,现下让窦初开这麽抚着,却闭上了淩厉之眼。
窦初开微笑,伸指扯下银枭脚边的纸条,遂拍拍他的双翅,道:「歇息一会儿吧,银枭。」
银枭懂人性,当真歇息了起来。
窦初开柔笑,将目光专注在手上的纸条上,但才看一眼,脸上骤然愀变,仅片刻,他已稳下激动心绪,走进内室,在纸上题了行字,接着踅回亭内,将之系在银枭脚上。
银枭忽而睁眼,瞅了他片刻,而後振翅飞向天际。
望着飞远的银枭,窦初开心思沉重、闷痛,只为自己那言不由衷的祝福,更为那行字带给自己的心痛。
晴欲伴青灯……这字眼不断闪掠他脑中,就像条鞭子不断鞭笞着他的心一般。
然纵使不舍,纵使心痛,纵使想像那银枭,恨不得飞去她身边,阻止她的毅然决然。
但若不舍可以留住她的命,他宁愿成全她,只要她活着,他就算因心痛而死,也甘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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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飞书,长达一个月才到。
这一个月,窦初开身形更瘦削了,脸色更为抑郁。
茶不知香,食不知味,睡不成眠,俊目下硬生生多了两道黑影,想是受精神折损。
这次,他仍如之前一般,轻抚着银枭,接着在它闭目时,才缓缓取走脚上的纸条。
然,指尖微颤,心上有抹抗拒,让他挣扎许久,才敢将目光落在纸上,只见那纸上飞舞仍是五字。
晴剃发,了尘
手抖颤,纸张缓缓飘落,随风吹进了荷池。
遽痛忽而袭向窦初开的胸口,他痛苦的抡拳搁胸口,疼痛不减,反漫开全身,引来一阵猛咳。
他咳得激烈,咳得连脚都站不稳,只能紧攀着石桌,颓坐入椅,背影很是凄怆。
向来丰润的神色像是瞬间变了天,只余病态。
这一次,很突如其来的,窦初开病了!
名满全京城的窦御医,仁心仁术,医术精湛的医官大人竟倒下了,一发不可收拾。
银枭,再也带不回只字片语,捎回的,全是从苏武门发出的信函,直到最後一封,让前来探病的炼给堵住了。
晴无故失踪。
同样五个字,却捎不进窦初开的心上。
只闻房内传来声声咳,炼将纸条揉成团,掷进池中,而後起身,步进屋内。
他冷眼瞅着床上那神色惨澹的窦初开,脸色极为不悦。
「为了她,弄成这副德行,值得吗?」
窦初开咳了一阵,牵强一笑:「我这只是受了点风寒,别将不相干人等扯进来。」
「哼!你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我吗?」炼的语气冷厉,不带一丝感情。「你心既难定,那苏晴这魔障就必须除掉。」
说罢,他倏而转身。
窦初开愀然。「炼,莫要伤她!」
炼置若罔闻,一身的冷绝凉了窦初开的心。
忽地,一阵风起,啪啪声扬,门板应声关起,阻隔了炼的去路。
炼眯起眼,侧首望向窦初开。「你当真为了她,背弃我族对你的厚望?」
窦初开神色冷凝,语气沉道:「你若伤她,便是自绝於我。」
瞪着那抹坚决,炼冷硬的线条更显森寒。「你这是威胁吗?」
「放了她,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他的语气很是认真,不容人质疑。
炼挑眉。「若我不呢?」
窦初开直盯住他的冷眼,缓道:「炼,别试探我的底限。」
炼的双眼寒光渗渗,窦初开的双眼冷敛,氛围犹如拉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
「初开四哥,听说你病了,我特地来看你噜……」人未到声先至,紧跟着门板砰然开启,顺道卷进了朱佑樘颀长的身影。
见炼也在,不禁咧开嘴笑问:「耶,炼也在这,正好,我有事找你哩。」
炼转身向朱佑樘,眉眼之间隐隐流露出不悦,是为朱佑樘的冒然闯进。
然,念及对方是自己立誓护卫的天子,尽管不悦,他仍是收敛冷厉。
似乎察觉气氛不对,朱佑樘来回盯着两人神情,可惜他们情绪收敛太快,即便他要猜,也猜不着两人为何故产生了嫌隙。
不过,若要谜猜,他倒比较喜欢打赌。
况且,距离上次苏师父捎信,已有半月有余,掐掐指头,说不好这里已有人埋下暗桩了。
所以,为了他的赌本,就得把这屋子里最冷的炼拐走,否则那枚暗桩就变不出好戏啦。
於是,他亲热非常的搭上炼的双肩,道:「炼,我这里有件新鲜事,你要不要听听?」
炼没应,冷眸却对住了窦初开,撇话:「我不会让那魔障扰了你的心智。」
落下话,他便走出了门外。
朱佑樘瞠眼看着自己搁在半空的手,喃喃念道:「这酷哥,性子傲到骨底了,嘴里说着皇上,可半点也没把我看在眼底,真是……」
骂了几句不怎麽登大雅之堂的话,遂转头向窦初开,看着那张俊颜已然没温度,半卧在床的模样很是萎靡,与昔日那副丰姿飒爽的医官大人判若两人。
他不禁摇摇头,走近床榻,迳自坐落,问道:「四哥,你为何病了?」
窦初开无言,俊颜却透着深沉的神伤。
「是为了苏晴吗?」他大胆猜测道。
苏晴两字方出口,便见窦初开身子微微颤动,像是隐忍着极大的情绪。
见这反应,朱佑樘更加确定心里的猜测,不由得伸手,轻拍着窦初开的肩胛,语若双关。
「四哥,宿命之说在於人心,你信之,扼杀了自己的情感,不信,则任心所欲,更能携伴侣之手,共偕白头。」
窦初开摇头道。「命皆由不得我。」
「谁说由不得你?你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谁能操纵?何况,此刻的你要说随命,便不会倒在这床榻之上,而是该随我入宫,当个称职的护国魁星,不是吗?」
窦初开抬眼凝住朱佑樘那双虽带笑,却异常清亮的黑眸,心中滑过一丝动容。
朱佑樘淡开笑痕,又道:「就如我,我从未想要当皇上,自由自在不顶好,何让烦杂国事扰身?但我就是受了,为的便是想沿袭父王之无为,让盛世更持久,不愿落入有心人手中,荼毒无辜的百姓子民,所以我要瞧瞧,我是否有这承先启後之力,另则,便是制裁那该死的简安。
现下,贼擒到了,也让他伏法了,剩下的便是好好用我的脑袋,来治理这个国家。四哥,听着,是我的脑袋,不是那见鬼的魁武之星护国。」
说到最後,朱佑樘本笑着的表情凝肃了,认真了。
窦初开读着他的表情,嘴角缓缓拉扬温笑。「皇上,您是位体恤臣民的好皇上,相信就算无武魁两星护佐,定能承先启後,开文治之太平朝代。」
听着他的话,朱佑樘松了口气,笑道:「那麽,你是否可以放心去追求属於自己的情感?」
窦初开淡然摇首。「皇上之厚爱,臣只能铭记在心了。」
朱佑樘闻言瞪眼。「四哥,你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窦初开瞅着他,清澈的眸子净是感激,然,除了感激,便是无奈了。
朱佑樘看在眼底,沉闷在心底,他不禁摇头道:「看来,我这皇上当得实在太没尊严了,想成就好事嘛,偏屡屡受阻,要是当的这麽窝囊,不如不要……」
窦初开听了,心一震。「皇上……」
朱佑樘却不再听他,迳自起身走出,临踏出门槛,又转头深深瞅了窦初开一眼。
「四哥,等着吧,我会证实你那所谓的宿命,只是荒诞不经的谣传。」
说罢,他翩然远去。
窦初开嘴角不禁溢出苦笑。
他何曾愿意甘於宿命,何曾愿意放弃属於自己的挚爱,奈何,就算他想冒险一试,也来不及了。
如今,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的,只是永远的遗憾,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