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放暑假了。
但对於全国甫毕业的高三考生来说,这个暑假无疑是上天堂或下地狱的分水岭。放了长假,依然high不起来。
尽管学期结束,领了毕业证书,但大多数没有通过学测申请到理想学校的考生们,还是天天回学校报到,将考上大学的最後希望寄托在指考上面。
高晓芃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与其说对於时日逐渐迫近的大考感到紧张,倒不如说她只剩下深层的倦怠以及厌恶。
其实,指考前的学测她几乎是顺利平稳地过关斩将,申请到她真正想念的中文系;只差那麽一步,她就可以不必和同学混作堆,在指考地狱中做徒然的挣扎。
而那关键的一步,就是爸妈的坚决反对。他们不以为然地推翻她的想法,轻易就否认她的想望和努力。甚至还对唯一的女儿撂下狠话,要是她依然故我,非要跑去念中文系不可,那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别指望他们会帮忙出半毛钱。
这磅礡一击非常有效,成功地让心中愤愤然的她闭了嘴,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计画。经济实力决定说话声量,目前的她确实就是没有抗争的本钱,不认栽行吗?
高晓芃以为她的妥协已经够牺牲的了,至少,在指考来临前的这段期间,她总是享有不受干扰的自由吧。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爸妈祭出的杀手鐧还不仅如此。
这天,当她上完辅导课回到家里,却出乎意料地与一个「熟人」面对面。
一进到客厅,她诧异得连书包都掉到地板上了,「──你怎麽会出现在我家!」
蒋尔炘脸上带着安然得令她想刮花他的微笑,将手上的那张「解答」递给她,还故意装陌生地对她说:「你就是高同学吧?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是令尊、令堂特地为你聘请来的家教老师,敝姓蒋。」
「这……你是在开玩笑吧?」高晓芃脸色发青,握着那张「诚徵高三考生指考家教,薪优」的徵人启事,她的手和声音都在颤抖,让父母反将一军的举止气的。
「芃芃,你怎麽这麽没礼貌?要称呼人家蒋老师。」妈妈端着刚沏好的普洱茶从厨房走出来,先用指责的眼光看了女儿一眼,然後对蒋尔炘露出欣然的笑,自顾自地说:「蒋老师,晓芃在学校的功课就像我刚刚跟你说过的那样,总是不好不坏的,让我和他爸爸都替她焦急。在指考之前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希望蒋老师能针对她的数理科目多加指导……」
「这是当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会尽我所能,全力以赴的。」蒋尔炘端起蒋母为他倒的茶,优雅地啜了一口,完全一副旁观看戏貌。
「妈!你不觉得你和爸这样太过份了吗?」高晓芃终於受不了地出声抗议,虽然还是饱含压抑的声嗓,「请家教这种事,你们连问都没问过我就自作主张,我──」
妈妈闻言转头,警告意味浓厚地瞪了她一眼,「你说我们没问过你?上上个礼拜天,我和你爸就跟你说过这件事了,是你自己说随便我们的。」
「……」呃,好像是有点印象,可她只是随口说说,他们怎麽就当真了?「可是,现在离指考只剩下那麽一点时间,临时抱佛脚请家教也没用了啊。」她企图做垂死挣扎。
「芃芃,你别跟我顶嘴!」妈妈听她这麽说也动气了,「就是因为你的成绩总是没起色,爸妈才会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帮你请家教,你也不想想我们这麽做是为了谁好!」
高晓芃被妈妈堵得无话可说,当下竟只能双手握拳,贝齿紧咬着下唇,心里难受得要命。
蒋尔炘茶也喝够了,看到她那忿恨中掺杂着委屈的神情,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索性当好人帮她一把,也化解现下这尴尬的气氛,「高太太,考生用来复习的时间很宝贵,我看就从现在开始吧。高同学,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带我去你平日念书的地方,让我好好了解一下你的学业状况?」
「我才不──」高晓芃正想说「不要」,却在妈妈的高压目光下,硬是将拒绝的字眼吞下腹,僵硬至极地改口说:「……不介意。请跟我来。」
「蒋老师,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先生大概还要再一个小时才会到家,到时请你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吃顿便饭吧。」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虚伪!好虚伪!虚伪到她都要吐了!这家伙这麽会演戏,来当区区一名家教真是埋没了他的天份!
高晓芃怒火中烧,感觉上就像是被他摆了一道似的,心情简直差到不能再差。
当两人一前一後踏进她的卧房,她立刻关上了门,前一刻勉强自我克制的情绪瞬间崩解,对他低声嚷了起来:「蒋尔炘!你居然这样对我!」
「我又怎麽了?如果你是说家教的事,那我只能说一切都是巧合。我今天刚下班,就在电梯里的布告栏上看见你爸妈张贴的徵家教启事。反正我想多兼个好赚的外快也不错,就来面试啦。然後你妈很满意我T大资工物理双主修的漂亮学历,我又当场完成一份她事先准备好的模拟考试卷,成绩接近满分,所以就变成现在这种局面罗!」蒋尔炘耸耸肩,轻描淡写的口吻,真假掺半地说。
「你到底是有多缺钱啊!你不是早就有另一份兼差了吗?」高晓芃抱着头蹲了下来。天啊!地球会不会太小了?更令她崩溃的是,他变成她的家教老师居然是基於这麽天兵的理由……
「没办法呀,多了一只猫要养,伙食费增加了。」
「屁啦!光是小虎就能吃垮你?你想唬弄谁啊!」她都快抓狂了,也顾不得自己苦心经营的乖乖牌形象。
蒋尔炘依旧好脾气地笑笑,上前一步将她拉了起来,让她与自己一起并肩坐在床畔,「嘿,别这麽沮丧嘛。我可不是白赚学生家长钱的那种人,在我的考前密集训练下,你的成绩觉对能够大跃进。」
她的实力有多深不可测,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现在,他只是企图套她的话。
「我根本不需要请家教!」她对他吼完,迳自走到书桌前,找出高中三年来收拾整齐的各科试卷,摊在他面前,没有丝毫隐埋地说:「你自己随便找几张考卷,看看上面我故意写错的是不是都是最简单的题目!尤其是数学、理化,也就是我妈要你教我的几科,那些最难的题型,我甚至现在就可以当场解题给你看!」
蒋尔炘没有动手翻捡那些成绩的十位数清一色八字头的试卷,只是沉静地望着她激动泛红的脸庞,问了一句:「所以……你这样做,是想证明什麽?」
「……」她没料想到他会如此反问,以至於一时间呆愣住了。
「我相信你绝对很有本事,但,为什麽要隐藏你的光芒,而且对象还是你的父母?」他推了下鼻梁上的镜架,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她的双眼不放,「总有一个理由吧?」
「因为……」才开口吐出了两个字,高晓芃就紧急煞了车,「我何必跟你说这些?你又不是我的谁……」
「我是你妈妈亲自认可的家教老师,这个理由够份量了吧。」
「……你到底想做什麽,蒋尔炘?」她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
「没什麽,只是觉得你这个小女生愈来愈有趣了,想多了解你一点而已。」他四两拨千金地笑答。
「你这变态!」她老实不客气地如此回应。
「多谢恭维。」你也不差呀,面对暗中偷窥多时、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竟还能脸部红气不喘地对谈,这种本事也不是谁都有的。他在心里窃语。
两人在沉默中互相对峙了几分钟。
最後,还是高晓芃率先开了口,「……我拜托你一件事。」
「说来听听吧,我能帮的话就尽量帮。」
「麻烦你去跟我爸妈推掉这份家教的兼差。」
「呵,抱歉,这可就难办了。」
「为什麽?」她都这麽低声下气地请求他了!
「很简单,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啊。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又怎麽可能让你爸妈低头?」蒋尔炘一语中的,「别跟我说,你只是因为正值叛逆期才不想当听话的小孩,这麽弱智的说法甚至不能拿来当作藉口。」
「……你骂谁弱智啊!」
「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对吧?但,这就是事实。」蒋尔炘在笑,但眼里的温度很低,低得令她不禁打起寒颤,「如果你心里有一个非常想要达成的目标,只会任性赌气是不会有任何帮助的,还不如大吼大叫来得有用,最起码说出来,别人还会听见你的诉求。」
高晓芃冷哼一声,「如果大吼大叫就能让他们听得进去,我早就那麽做了。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听见我说的话,只是一次又一次,自动选择他们想听的,然後忽视我……」
「那你因为他们几次的不理不睬就屈服了?既然他们听不见你,你乾脆也闭上嘴,不再努力试着让他们了解你的想法,还自以为用这种消极的障眼法就能反抗他们的意志,是吗?」
「……我试过了!好多好多次……我只是不想以後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喜欢的大人,可是我爸妈却一直把我往那个方向推……」不知为何,在他步步紧逼的质问下,她满腔愤懑愈积愈高,但可以用来自我防御的言辞却愈见稀少,她垂下眼,拳头握得死紧,不算太长的指甲嵌进了掌心,感受到些微的痛感。
「你已经确定他们真的听不进去了吗?真的确定了吗?」蒋尔炘站了起来,停在她面前,逼问的语气中却隐含着一股渴切。
「我……」沉吟了几秒,她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怎麽说?」
她咬咬唇,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说:「答题时有一种方法是删去法,现在的我就是只能删去眼前我确定不要的选项,但剩下的选项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还不知道。」
「你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啊,高晓芃。」她的答案终於让他露出满意的笑容,「你难道不知道『妥协』两个字怎麽写吗?有时候,你做出些微的让步,往往可以换取更多自由的空间。」
这次,她倒是回得很快:「我不要!不,应该是说……我讨厌代价交换的想法。为什麽我想要拥有一件东西,就非得拿我已有的什麽去交换不可?我就是不想丢掉原本就属於我的每一样东西!」
「这是个相当现实的世界,你想要不劳而获是不可能的。贪心的小女孩……」他边笑边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是贪心没错,但我从来没想过要不劳而获!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变得不完整……」
「呵呵,很好,你的固执打动我了。我们来合作吧。」蒋尔炘笑着伸出右手。
「合作?怎麽个合作法?」高晓芃迟疑了一下,但仍是怯怯地伸出手,与他握了握。
「你要对父母阳奉阴违,也不是不行,但你的技巧实在太差了,所以需要我掩护你。」他笑得笑只坏心的狐狸,低下头,凑近她此刻稍显苍白的脸庞,「但是,你得答应百分之百听从我的建议,然後……再预支给我一点小小的定金。」
「什麽定金?」
「这个。」他迅速地将唇覆印上她的,轻轻地熨贴一下,旋即离开。
高晓芃大惊!大脑短暂空白了五秒钟,接着,轰的一声爆炸了。二话不说,立刻举起拳头连续重击他的胸膛。
「你这个王八蛋!这是我的初吻耶!」
「哦,是吗?那就更好了,真是诚意十足的定金呢。」蒋尔炘抓住她的手腕,笑得十分开心,「听好了,我的第一个建议是,如果你房间的防音效果不算太好,你最好小声点,你总不希望你爸妈听到女儿尖叫冲进来,然後顺便识破我们的『诡计』吧?」
「你……你去死啦!猪头!」手被他握住,挥不出拳,她改用脚踢。
两人协议成交第一天,蒋尔炘满载而归。
胸前被她敲打得微痛,双腿胫骨更痛,但比起那个尽管只是浅嚐、滋味却异常美好的轻吻,这点小代价实在太值了。
他不得不同意她说的,代价交换的概念,的确不怎麽让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