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微光角落 — 微光角落 28

微光角落28

28

「今天怎麽自己一个人来?」老板娘依旧是和蔼的口吻,问我要不要先喝饮料,还是要等于旭文来了再点。

「他今天不能来。」而我笑着跟老板娘说。

有些什麽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我这麽相信着。人会在不断的历练与成长中改变自己,学到一点东西,但其本质上却不容易动摇或变更,就像这座城市也许今天有某条捷运路线开工,或者哪栋大楼拆了预备重建,但「微光角落」的招牌却从来没换过,十年如一日,连抹茶拿铁的口味也一样,就像我们都还单纯天真时那样的美好。

老板娘把饮料送来时,夸赞我今天穿的很漂亮,而且身上洒了香水,有一种迷人的气质,还问我是不是要去约会。

「是有约,但不是约会。」我笑着说,虽然有特别打扮过,但今天却不是我当主角。「待会要去吃喜酒啦。」

我忘了那几天里的自己究竟是怎麽过的,手机很快地就没电了,所有的来电我都没接,简讯也没回,因为根本连看都没看过,不晓得有哪些人找我。放在小桌上的电话阵亡後,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墙上的时钟在无止尽地轮转着,随着日出与日落,迳自走着它自己的步子,却跟我再没半点相干。

在那张小沙发上,我竟然忘了要嚎啕大哭,也没有起身,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坐得累了,我就起身走走,肚子饿了,打开那锅炖牛肉的锅盖,用大汤瓢随便捞起几口吃下,嘴巴渴了,拿起预先开来醒酒的红酒,对着嘴巴猛灌,我从不知道红酒竟是这种毫无味道的东西,狠狠灌了几口,结果却被呛到,小房子里回荡着我剧烈咳嗽的声音,一口红酒喷在墙上、桌上、地上,也溅在我米白色的小洋装上。

但没关系,我不是很介意,拎着酒瓶走回小沙发,专注地看着外头,分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自己依然没半点想哭的欲望,但竟然昏沉沉地睡着。再醒来时,天色还没亮,应该是大半夜吧,全世界都安静着,好像都睡着了似的,我全身发冷,站起身来,晃回房间里拿了一条毯子,裹着毯子,坐在餐桌前吃冷掉的面包,吃冷掉的牛肉,渴了就继续喝掉剩下的半瓶红酒,然後又回沙发上睡着。

那是他最爱的沙发,也是他最爱的角落,早晨的第一道阳光,从窗外筛入时,会满溢在这个小角落里。但我很讨厌阳光,所以清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上窗帘。天气很冷,食物应该没有发酸,但酸不酸也不太重要了,喝掉半锅因为冷了,所以表层有点结块的浓汤,又吃了几口牛肉,我在房子里来回踱步,不时地抬头看时钟。不过时钟却好像失去了时间指标的意义,我觉得自己像在等待什麽似地,等待是我唯一的工作,至於等多久则不是重点。

我只知道天色亮起,然後又暗下,亮起时,餐桌上的黄色台灯会失去光芒,等天色慢慢又暗下时,它的亮度才会再次显露出来。我来来回回在这房子里不停踱步,但范围几乎都只停留在小沙发跟餐桌之间,两者相隔也不过三公尺不到的距离。我吃掉了面包,浓汤喝剩两口,炖牛肉则吃掉半锅,连生菜沙拉也吃了一大半,可是却完全嚐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那其中我去过几次厕所,有一回忘了关水龙头,水漫过厕所门槛,溢流到客厅地板上,把铺在那儿的米色小地毯都濡湿了,一踩上去,就有水渗将出来。但我没有去处理的意思,只是关了水龙头,然後又回来坐下。放了太久的抹茶拿铁上头,浮着一层不晓得什麽,不过我还是喝了下去。

然後天又亮,然後天又暗,我总不时地望向时钟,望向门口,时间没有停顿,但死掉的好像是我的心,可是我不觉得自己的心死掉了,我认为那可能只是一种停顿,它暂时被封住了,所以无法思考,无法辨别一切,包括天色的明亮与黑暗,或者各种气味、知觉。现在的我,只剩下一个工作,叫做等待。

但我要等什麽呢?我等得到吗?已经反反覆覆想过太多的问题,那让我感到万分的疲惫,於是这时候脑子就罢工了,连它都罢工了。原来平常想太多的结果,就是在某些时候,它们会拒绝运作呀?我很单纯地讶异着,坐在沙发上,看着喝空後的红酒瓶就躺在地上,眼睛盯着它很久,不晓得它怎麽会在那里,又为什麽空了,然後看看餐桌,杯盘狼藉地,好像被什麽动物给肆虐过一样,怎麽,有野猫、野狗之类的跑进家里,跳上餐桌去撒野了吗?怎麽把我精心准备的食物都给弄成这样呢?

我皱着眉头,想站起身来整理整理,但手抓着沙发的边缘时,却发现自己手上油腻腻地,沾了不少沙拉酱。很讨厌哪,这种东西干嘛自己跑来我手上呢?随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我本来想起身的,可是在挪动身体的瞬间却又疑惑起来,我做什麽要起身?我整理那些要干嘛?那是我现在该做的事吗?不行,我现在要做的,是等待才对。

於是我又乖乖坐好,挺直了腰,眼睛专注地看着门的方向,即使肚子不太舒服,而且有了尿意,但也不敢轻易挪动。就这样等着、等着,一边还要努力控制身体的平衡与各项机能,直到最後终於忍不住了,结果也没能走到厕所,都怪自己太专心等待了,我一时不察,竟然就坐在这张小沙发上,无意间尿了出来。好臭啊,黄浊色的尿水都渗入了布质沙发的表面,染上好丑的颜色,尿骚味瞬间燻得我皱眉,可是又不敢随便起来,因为这些都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就怕跑去换衣服或什麽的,可能会错过我几天几夜来所等待的那个重要的东西。

一直等到终於又天黑,结果屋子里依旧安静,我猜今天可能等不到了噢?不过尽管如此,最好还是别粗心大意,於是我眼睛望着门口,身体不自觉地走到餐桌边,用大汤瓢捞了一口牛肉,混着马铃薯与胡萝卜,张开嘴来用力地吃着,但可能因为我太专注看着门口了,嘴里塞满了食物,但汤瓢里还剩下一些酱汁却倾了出来,啪答一声,全都沾到了桌面上,也溅了我满身都是。

算了,还是先别管它吧,我跟自己说,随意伸手抹抹嘴巴,我赶快回到沙发上,依旧用最正经的姿势,就像小学生在上课时,要跟进教室的老师行礼问好那样,挺腰,并膝,把手安分地放在大腿上,然後等待。

可是我到底等什麽呢?脑袋还没开始转哪,心呢?心也还没醒来,我忍不住拍拍自己胸口,也低头看了看,但可惜天色太暗了,什麽也没瞧见,我很想开口问问,可是张开嘴巴时,却发现一点声音也挤压不出来,脑袋里好像有很多画面不断闪掠而过,有大学时在半夜的篮球场上奔驰的模样,有「微光角落」中抹茶拿铁的杯子里正弥漫着香气,有人在课堂上喧哗,有个身影在我大学所住的宿舍外头徘徊,还有後来的好多好多,我看见有人把一条项链戴在我脖子上,彷佛那些都是真的,但可能也只是假的,我住到一个好漂亮的房子里,阳台正对着平静无波的河流,是淡水河吧?我转过头,想问问身边的人,但看到的全是模糊的身影,在那片天旋地转中,我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自己脖子上真的戴着一条项链,依稀里我还能知道,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物事,它可以证明我是真实地存在的,也可以证明,我所坚持等待的,绝对不是空穴来风的想像,而是不容置疑的真实,但最後我终究还是没看到那扇门被推开,反而紧紧抓着脖子上的项链,又昏沉沉地睡去。

到後来,脑子究竟转动了没?心有没有活过来?或者,我所要等待的那个重要的人或什麽东西有没有出现?这些,我竟然完全不晓得。

又一次天色亮起时,我躺在沙发上睡得正沉,但是却被人拍拍膝盖,也拍拍脸颊。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有点陌生的脸孔,她惊慌地哭着,嘴里好像不断说话,可是我什麽也听不见,她用力拉着我的手,想把我从沙发上扯起身。不行啊,我很想告诉她,你不可以这麽做,因为我还在等待,等待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很想叫她去餐桌那边看看,看看那一盘炒鸡蛋是否还完好如初,对了,我的等待原来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会来和我一起,把那最後两颗蛋吃掉的人。

然後我忽然开始尖叫,发了疯地开始尖叫,我想抗拒,抗拒眼前的这一切,我用力地抓紧沙发,死命地挣扎,不让那个人把我拉起来,我的指甲抓上了她的手臂,划出一条条血痕,我听见自己声音的惊惶、恐怖,还有歇斯底里的崩溃,但我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待续-

我的存在,原来,只因你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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