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幕低垂,乃是狩猎者外出觅食的最佳时刻。
铃铃──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可闻,听觉敏锐的他发现声音是自她身上发出。眉心一皱,下意识知悉心弦被扯动了。他怔忡,脑中快速掠过种种思绪。心里头浮起一个疑问,他曾听过这种铃声吗?要不然心怎会萌生起熟悉感来?想罢,他心生一惊,深知再去探究,只会慢慢踏进万劫不复之地。
他撇下那些无谓的想法,回首提点她:「行动时要分外小心。」也许是长时间工作、休息不足的关系,他的思绪不像从前般清晰,开始出了乱子。看来他需要好好休息,调整好紊乱的思绪。
「嗯──」她虚应,跟他说话时仍是低着头,用头颅对着他,「那──我负责什麽工作?」
盯着那颗黑色的小脑袋,他很不爽,并不是因为举止无礼,而是他不喜欢对着她的头顶说话。「女人,说话时要望住对方,你不懂得尊重别人吗?」这无疑是个藉口,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颗低垂的头颅妨碍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见那张清丽的小脸。
「对──对不起!」她闻言马上抬眸,深怕迟一秒回应,都会惹他不高兴。
瞥见那张小脸展现在他眼前,他扬起一抹满意的笑容。目光停驻在她的脸庞上,仔细观看她那极具趣味性的表情及反应。「你负责铲除後花园的守卫。」
他有时真的弄不清自己在想什麽,直望进那双清澈如潭的眸子,他总觉得那段埋藏已久的记忆快被挖掘出来,这种认知,令他讨厌──也令他惧怕──
他似乎想得太多。
「那──那你呢?」她怯懦地问。写满了担忧的水眸紧紧瞅着他,他晓得这小娃在想什麽,但不出言点破她,免得她又偏向坏方面想,他是很不喜欢她三不五时的尖叫声没错,但他更讨厌她自责的话语,让他听了以後,心情极为不爽。
「杀首脑。」她的忧虑,他全看在眼内,踏实感悄悄地在心底萌芽,他有些少喜欢被人依赖的感觉──难不成他脑袋受逗了麽?
「不如我跟你一齐去……」她是绝对信任他的能力,可是在一个配备不足的情况下,难保他不会身陷险境。她不希望因为她的关系而害他受伤,抑或遇上不必要的危险──更何况,他把所有配备留给她,他却一个人去干最危险不过的事,叫她怎安心?
「不用。」他挪开视线,眺望离这儿不远的大宅。
「为什麽?」套着黑色绒毛手套的小手握成拳,无言道出她的坚持。
「你去,只会增添麻烦。」他答,淡漠的话儿不带一丝揶揄,他仅仅是如实告知,非故意嘲讽她的痛处。她经验尚浅,未能善於应付突发情况,况且他没百分百的把握能带着她全身而退。
岂知,他这句话在她耳里却变成另类意思,亦间接触碰到她的痛处。
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个包袱吧……她的存在只是会带给他麻烦吧──
思绪乱转,任她怎劝自己,都阻止不到自己不偏向坏方面想。她不想钻牛角尖,偏偏大脑却不听话,誓要把她逼到死角去。
小小的掌头握得更紧,只到他胸口的小小身躯微颤动着,她仰目,依着大宅里头透出来的微弱灯光,注视他那如雕刻般的深邃轮廓,光点落在他冷硬的俊脸上,泛着光晕,使他看起来更神秘莫测。
贝齿咬住粉色唇瓣,强抑住欲他面前哭的冲动,她逼着自己用平日爽朗的口吻答话:「那好吧。」但她那发颤的拳头却率先出卖了她的情绪。幸而他的眼睛不是落在她身上,要是他瞧见她这个懦弱无能的样子,又会看不起她,甚至是讨厌她吧。
数天前,他曾乘坐行动时专用的飞机观察这儿的地形。
这座建筑物,是一橦楼高两层的欧式洋房。洋房的天台具有一个小型飞机的停机坪,房子外边建了个圆形的喷式水池,种植了不少树木的休憩园林及偌大的露天游泳池,都给高高的围墙绕住,从上方看来,整座建筑物差不多占用了半个山头,阵容之大,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这座建筑物的入口亦是唯一的出口,它是一扇用精炼钢铁铸成的大闸门,另外,围墙内都站满了保全,保卫工序并不马虎,反而谨慎极了。更甚者,洋房连同园林等设施,均设置了一套最新型、近乎完美的保全系统。除了建筑物的主人或系统设计者能解除保卫程式,否则,没人能闯入。即使有幸闯进去,休想能活着离去。
自後方提出一部小型的手提电脑,修长的十指忙着在键盘上飞舞,萤光幕映着一条将要填满的长线及运作中的英文字词。「Done」在他按下「enter」一键的那一刻,周遭的灯光都熄灭了,整个山头霎时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星设计的病毒程式果真不赖,他不否认她是个天才,直到现时为止,任何防卫程式都难不到她。她是加入Redrum後,才有机会尽情表现自己的长处。
他随手把电脑塞进黑色背包里,搁在大树旁,反正打後会有人收拾。他斜睨那个忤在旁边的她,压低声浪,充满美感的薄唇溢出两个字来。「行动。」
当光明完全被黑暗侵蚀之际,方才还在魂游太虚的她才收回分散的专注力,但神情是呆滞的。「嗄?哦……」
瞧她一脸智障状的模样,他就有气。要是没有他,只有她一个执行任务,心不在焉的她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接着,他不发一言,大手擒住她瘦削的手腕就迈步开跑。
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力度一扯,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险些跌倒,她勉强稳住下坠的身躯,便尽是狼狈地跟着他的步伐跑。
夜风吹响了系在腰际的铃铛,数声满有规律性的铃声为这寂寥的夜添了些生气。
「女人,你是不是很想我死?」他那仿若寒冰的话伴随冷风擦过她的耳根子,驱赶了在她脑袋瓜如麻花般混乱的思绪,她刹时醒过来,亦敏锐地感觉到钳住腕间的大手骤然一紧。
「嗄──当然不是──」她的嘴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
「那就给我专心些,我没余力救你。」他加重了腕间的力度,稍一使力,将她与他的距离拉近。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子!我保证──」她急着解释,好怕他会将自己当成是负累看待。
耳朵倾听着她的解释,另一方面,手亦忙不迭抽出置在腰际的银色手枪,扣下板机,只见他的食指动了两下,两名伫立在闸门後戒备的守卫马上中枪倒下。见状,她闭上嘴儿,把刚刚想说的话儿全往肚里吞。
「是这样才好。」在搁话的瞬间,两人已来到闸门前。他松开了她的手,自裤袋掏出一部形状大小可媲美打火机的银色仪器,装在闸门旁的密码电子版上。贬眼间,仪器上的液晶体萤幕闪烁着「correctcode」的字眼,他便取回仪器,推开闸门,闪身内进。
盯住那逐渐在黑暗消失的身影,她答应自己不能再令他失望,深呼吸一口气,便熟练地掏出跟他同款式的手枪,啪嚓装上弹药,身手俐落地窜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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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过守卫的耳目後,他抓紧时机,乘守在侧门的守卫不留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拳击中较近自己的那名守卫的腹部,守卫闷哼一声便笔直地倒下。他顺手夺去守卫手上的长枪,并且在余下的那名守卫通知其他人前,他冷着一张脸,脸无表情的挥起那柄长枪,沉重的枪柄直接朝那名守卫的後脑击去,守卫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整个人就倒在地上。
拉开玻璃门,以相同的方法击倒两边反应不及的守卫。
走过迂回曲折的走廊,守卫不是颈际遭到一记重重的手刀,就是被枪柄击中。他基本上不曾用过枪械,无论是握在大掌上的,抑或是置在腰部的那柄。来到主卧室的门前,他轻而易举的搞定两名守卫。冷不防地,他黑瞳一凝,右腿往後一勾,砰一声踢开大门。
里头只有一个人。除了这个人外,他嗅不到其他危险的气息。
「你是Redrum派来的杀手──Seraphim?」语音一落,房间里的灯光亮起来,驱走了黑暗。
他反应敏捷地以手背挡住那无预警袭来的刺眼光芒,黑眸微眯数秒後,他贬一贬眼,便习惯了灯光充足的地方。他抛下那柄笨重的长枪,掏出腰间的手枪,瞄准了那个自他破门进来後,一直举止从容的中年男人。
「说得没错。」冷如冰块的话自那薄唇溢出。
男人的脸布满风霜,眼窝深到差不多能陷下去,花白的发占了一大半。
乍看之下,他老了很多。
「我早知他会聘用杀手,但真是不曾猜想过他竟砸下万贯家财来聘请高级杀手而已。」中年男人精明的眼眸放肆地在他的身上打转,这个杀手既可轻易闯进来,身上亦不带半点伤,那他铁定是传闻令商界人士闻风丧胆的杀手──Seraphim。「Seraphim」意解炽天使,即神的使者中最高位者,掌管刑罚及战斗的天使。而他就是隶属Redrum的首席杀手。
Seraphim鲜少出没,行踪神秘,无声无息的杀人手法,能於一夜间血洗目标地点的能力,以及他的不败记录令商业界人士为之惊惧。
直到现在,都没有他杀不到的人。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他没对中年男人的话作出任何回应,只是唇角一扯,回他一抹邪笑。
「喜欢怎样的死法?」他噬血一问,增添紧张气氛。他嗜爱亲眼看着猎物走投无路的无助表情。一联想到能将牠们一步一步逼入恐惧、绝望、无助的境地,体内的血液也兴奋得四处乱窜,鼻间更能隐约嗅出薄弱的血腥味。
身上存在着某些嗜血因子正逐步掌控他的思维、他的动作。
「跟我打一场,好吗?」中年男人问,仍能摆出一副很冷静的嘴脸,但老脸上的薄汗却透露了恐惧的事实。Seraphim那双泛红的黑眸子,男人总觉得自己曾在哪儿见过──这是人在面对危机时所产生的错觉吗?
他倒想看看这个男人还能耍出啥把戏来?他二话不说就弯身把手枪放在地上。
瞧他那个自信满满的模样,像是没有武器都有十足把握击倒自己一样,一股恶寒窜入四肢八脉,惧意逐步蚕食男人的理智。
这种方法的确能全身而退吗?男人的身躯微发颤,他强逼自己用平静的口吻道:「那开始──」话还未说完,中年男人的後肘便直朝他的俊脸袭去,他掏出有力的大掌,轻易挡住中年男人的攻击,另一手亦没闲着,顺势抓住中年男人的手臂,使劲往後一扭──
卡啦──清脆的声音响起,男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相信那手骨已断了。中年男人忍着手臂的剧痛,转过身,右脚瞄准他的腹部踢去,在男人腿部有所动作时,他马上作出反应,松开钳住男人的双手,敏捷地後退三步。男人见机不可失,便利用得来不易的空档夺去他先前放在地上的手枪,那只完好的手握住手枪,枪管对准他的额头。
「别、别动!」男人紧张地吞下惧意,扯嗓大吼。
本是没有丝毫波澜的黑眸掠过怒意,他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一张俊脸更是冷峻得如石雕。阔别多年,他如他印象中一样爱耍阴。
眉毛一挑,他好心劝说,像在说些与他没关的事般:「你尽管试试开枪。」他缓缓走近男人,男人见状,马上往後退,怕他会突然偷袭。
「别以为我不敢!」枪管死盯住他的额际不放。
「那就试试看吧。」轻蔑的笑意达上一双湛黑的眸子里。
男人残酷的食指拉下手掣,「去死──」
嚓──没有预期的血色景象,他还完整无缺对着自己冷笑。
怎会这样的?男人尝试再按手掣,可一发子弹都没射出。「没子弹的?」男人吓一跳,手一时握不稳枪枝,手枪便大刺刺的跌落在地板上。
一只大掌忽地破空而来,抽起男人的衬衣领口,把男人摔到墙上,俊脸凑近男人的脸,他冷笑:「很好,证明你还剩下些少智慧。」
话毕,他一拳揍落男人的腹部,见男人用手摀住痛处,黑眸望进男人那双烙满恐惧的双眼,续言:「忘了跟你说,我最讨厌那些背信的人。所有背信的人,都被我亲手撕了。相信我,你不会是例外的那个……」他每字每句,听得男人心寒之极,还有他最後刻意拖长尾音,柔声唤出的两个字,硬生生把男人打落冰冷的地狱去。
他唤他作「义父」。
记忆渐渐回笼,他记得他曾收养过一个七岁的男孩,而这个人正好就是眼前的人──来取他命的杀手。
养虎为患。当年的他不该低估一个小孩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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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无情的枪声划过寂静的空气,打进耳际,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冥哥哥不会是出了事吗?他们用的都是装上灭音仪器的枪械,应该不会有这麽响亮的枪声才对……
「不想死的话,快给我滚。」枪管瞄准守卫的额头,她踢开侧跟的长枪,以恐吓的方式吓跑了那位方才受到连番重击然则被制伏於地的守卫。她已控制大局,差不多所有守卫不是一并被打昏,就是跟刚刚的那位一样被吓跑了。拉起袖口,瞧瞧萤光的表面,已经过了半小时──可他还未出来──她好担心──
她拿起枪枝丢到泳池里去,依着池边的微弱灯光,她看着那柄沉重的长枪往下,降落到池底,功能一概报销。池底差不多放满枪枝,好明显是她的杰作。
没必要的话,她都不想让双手染血。
铃铃──随着她的动作,铃铛奏出一连串悦耳的铃声。
「月灵?」陌生的沙哑男性嗓音突然破空袭来。
她闻言忤住了,脑中闪过百多个可能性,更掠过母亲模糊的样貌。她对父亲的印象不多,因为父亲甚少回家,小时候的她没啥机会见到父亲。至於母亲,随着时光飞逝,她跟母亲共同拥有的记忆渐趋模糊,现在的她差不多快忘记母亲是长成怎样。印象中的母亲是一个很温柔、柔弱的美人儿,她总是爱赖着母亲不放,而母亲亦总会温柔地抱着她,哄她、逗她。
好想见到母亲。
心狂跳,她一直都盼望着重遇父母亲的一天,但她现在身处的地方,不可能会遇到他们的。稍微稳住心神,她提高警觉,小手握紧枪柄,一转身便用枪管指着欲拍她肩的来人。
映入眼帘是一个看似是斯文有礼的男人,脸上虽满布风霜,却无损他那俊秀的脸孔。瞧他一身西装打扮及他偶尔散发出的优雅气度,她猜他应该是个商人吧。
这个人她曾在哪儿见过?怎麽有点儿熟悉?
她茫然问道:「谁?你是谁?」
「你跟那个贱人长得一模一样!」男人在望见她的脸时,神色骤变,一副难以置信的嘴脸。鄙夷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打转,男人的脸上明显写满厌弃,嘴里吐出的话语含有浓浓的鄙弃及恨意。
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即是──
「你认识我妈妈?」眉峰轻蹙,她隐约听出个所以来,这个男人应该认识母亲的。晾在半空中的手骤然放下,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但一想到能见到母亲,她就难掩兴奋之情。
「当然,我跟她可算是旧相好。」他踱步走近她,朝她投了一个轻蔑的笑容,冷讽道。
母亲的旧相好──究竟是指什麽关系?
她顿时被他的话弄致一头雾水。「你、你是谁?」
「你问我是谁?」他笑得轻狂,像是听到不得了的笑话般。「哈哈哈哈──我曾经是你母亲的丈夫。」
那鄙夷的笑声好刺耳,听得双耳好生难过。
但她终於找到父亲──她的亲人──一个她期待已久的家──
一个家慢慢在脑中成形,她无法抑制那份兴奋。
「那、那你是我的爸爸?」她把手枪放回枪袋里,两手抓住男人的西装袖口,兴奋地左摇右晃。她抬眸,迎上男人的眼睛,期盼着他的答案,但她换来的却是一记白目,还有一句伤人的狠话。
他马上挥开她的手,像是碰到脏东西般,「你想得美──我才没有这种女儿!」
「但你明明说──」
「那个贱人嫁给我後,红杏出墙!还生出你这孽种!」
轰一声,宛如被数枚原子弹击中般,脑袋给炸成一片空白,大脑立即宣告罢工。
没可能的!这个人说假的!是诬蔑!
清丽的小脸瞬间惨白,她指控:「你、你在乱扯!别乱开玩笑!」
「我没闲情跟你开玩笑,她提走了一笔现款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没可能的……」她垂下头,脑海里的零碎记忆拼拼凑凑,她隐约记得母亲临走前说过的某句话……
『灵灵,对不起。你要原谅妈妈,妈妈现在要跟叔叔离开这儿,但灵灵要暂时留在这儿──』
记忆中的母亲是跟一个「叔叔」走的,而不是「爸爸」──
怎会这样的?母亲为了一个「叔叔」而抛下她──
「你不相信的话,尽管派人去打听,Redrum的网络总不会连这种小事都查不出吧?」
「那──她现在……还好吗?」
他阴森一笑,俊秀的脸忽地变得狰狞,说出的话犹如冷飕飕的寒风,令闻者心寒。「她当然好,能跟奸夫一齐下黄泉,她求之不得。」
此话一落,小脸血色尽褪,她瞠目直盯着男人的笑脸,粉唇抖动着,她需花上很大的努力才能把脑中的句子组织好。「她、她死了──是怎样死的?」
为啥会变成这样?她方才得悉母亲的事,但──
「是我聘请杀手了结她的。」他欺身靠近她,掏出手轻拍她那张近乎面无血色的脸颊冷冷地道。
轰!彷佛一声闷雷敲落,震得她双耳嗡嗡作响。
不会这样的!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给我住口──」她双手摀着耳朵,痛苦地闭上双目,绝望的尖声道。
她不想再听他瞎扯!他是骗她的!他是骗她的!
不会的──父亲不会杀掉母亲的──
一定不是这样的!她一定是作梦!
月灵,快醒醒!不要再作梦啦!快醒醒啦!
时间一久,梦境就会自空气中消失的,到时睁开眼就发现一切都是梦!
「能在这儿见到你真好。我找了你很久,我就是猜不到你堕落到跑去当杀手,果然有怎样的母亲,便会生出怎样的女儿。只要连你都在世上消失,我过去的污点便可彻底抹去。既然你活得这麽痛苦,我便勉为其难当一次好人,助你解脱。」乘她毫无防备之际,男人赫然自西装口袋里掏出小型手枪,枪口凑近在她面前三尺不到的位置,男人食指拉动手掣──
砰──响亮的枪声划破天际,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一个黑影自丛林跃起,彷如一阵风般,单手拥紧她的腰,一并倒在地上去。
「嗯──」粉唇飘出一声呻吟。
这突发性的冲力吓醒了方才思路还混成一团的她,鼻间缠绕着最熟悉不过的浓重男性气息,还有紧贴在她身上的灼热体温──
她睁开眼,便见到一张特大号的扑克脸在她的上方──
她的冥哥哥。
子夜的星晨闪烁着,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珠泛着淡淡的红光,直望进她的眼晴,像是看穿了什麽──
她惊愕,怕他会从她的反应看出什麽,她直觉掏出双手推开他那宽阔的膊,但却徒劳无功。黑眸危险的微眯,他没说什麽,只是圈住她腰际的手臂加重了力度,另一手摊在地上,稍稍使力,便抱起她一块儿撑起身。
站好後,视线落在地上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的额头有个明显的血洞,那处缓缓渗出血液,像条小河一样流过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
见此,她直打了个哆嗦,像遭雷击中般,她的身子僵化,双脚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视线始终无法移开,因为听觉灵敏的她刚刚听到他断气前吐出的两个字。
孽种。
她的父亲,连死前都不忘要骂她一句孽种。
好可笑……原来她的出生已是个天大的错误,母亲不要她、父亲不要她、朋友疏远她,那个梦境里的小男孩都选择离她而去,甚至连他都觉得她是个麻烦──每个人都不会选择她,她的存在无疑是多余的……
生存,究竟是为了什麽?是为了等待着被人遗弃的时刻吗?还是厚脸皮当众人的包袱?这些情况还要上演多少次才满意?她不想这样子──她一直所希望的并不是这样子──
酸意像是浪潮一波又一波袭来。
深呼吸一口气,试着漠视那阵阵心酸,但却不成功。
突然之间的黑暗笼罩住她的眼,她愣了下,随即发现眼上是温热的绒质手套,分明是他遮住她的眼睛。「怕就别看。」特地将她转了个圈,才让她重见光明。
暖意透入心扉,跟酸意一起刺激着她的感官。她顿时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她感到很迷惘,他刚刚这样做是出自关心吗?还是……他是怕她会吓昏了,间接害他要自己一个收拾残局?还是怕要花气力背她回去?任她怎去猜忖,她都找不出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他的举动是出自关心……
她还奢望什麽?记忆中,她没做过一件事是真正令他高兴、令他满意,更遑论是令他开怀的笑……
脑海中的他永远是冷着一张脸,总是嫌她吵、嫌她麻烦──
就算是他唯一一次所展现出来的温柔,恐怕也只是怕她会吵嚷而已……
她明明是想他注意她、关心她……但她表现出来的却是孩子气的举动,撒赖、惹他生气──
她好想挥却那讨厌死的感觉……她好怕被人遗弃──
她宁愿装着开朗的脸来掩饰这个没用的自己,总好过哭丧着脸祈求别人施舍几分关心──
心好乱,她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的哭一场……
瞥见那张皱成一团,活像苦瓜的小脸,他心里大概有个谱,不点破她是不想她难堪,亦不想她随便找话敷衍他。
「其他人?」
鹰目扫视一周,赶过来的途中,他一具屍体都见不到,反观途经的喷水池里有为数不少的枪械。
没人答腔。
他诧异,俯首一瞧,她果真如他所料一样,用头顶对着他。
眼帘低垂,黑眸子若有所思的盯着那个娇小的她,手忽地像有意识般,搂紧她的腰,贴在他的怀中,她愣了下,伸出手使力地推开两人的距离,可是任她怎样推都推不开他──
为什麽他要选这个时候对她这麽温柔?是否又想害她对他有所期待之时,再一下子粉碎她的希望?这样戏弄她真是很有趣吗?
「放开呀!你想干麽?!」水气冲上眼眶,但她无暇理会,双手忙着搥打他的胸膛,可是任她怎样打骂,他都不痛不痒,她的双手反而痛得要命。
她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让众人嫌弃、讨厌、甚至是被耻笑的对象吗?他究竟想怎样?既然不是出自真心,为什麽要选在这时候耍她?难不成是见她现在这样子,恨不得在她身上再多踩一脚,落井下石?
「喂,我叫你放开我!你听不听到──你究竟想做什麽──」有好几个字都给啜泣糊掉。她的脸上尽是泪水,但嘴里仍是倔强得很。
是不是连他都认为她不该存在?在他眼中,她充其量只是个乐子──
究竟她生存是为了什麽?
她一直努力是为了让父母亲看到她不是个包袱,她不是一个负累──
为什麽这一切会在她努力奋斗前已脱了轨?为什麽不给她机会?
薄唇紧抿,他不发一言。
她睁大充斥着水气的眸子,满是怨恨的死瞪着他。
她恨死他──
他为何要阻挠她疗伤?他是不是很乐於欣赏她现在这张象徵着弱者的脸孔?
他仍是没答腔,感觉到怀里的她愈加挣扎,他收紧在她腰上的力度,空出的另一只手则把她的头硬按在他胸膛上。她挣扎得更厉害,但时间一久,搥打他的双手终於发疼、疲累,最後唯有乖乖把头往他的怀里塞,但却将泪水鼻涕擦在他的衣衫上报复。
下颚抵住她的头颅,他那略为沙哑的磁性嗓音擦过耳畔。
「想哭就哭,用不着装坚强。」
话毕,刚刚的疑虑一扫而空,原来他不是在耍她,是她误会了他──或许又是他所说的一时兴起吧……
不打紧──她不祈求太多,只要他这刻是真心关心她就够……
她要的很简单,给予她一点点的关心就够……
眼泪像是缺堤般流个不停,搥打着他胸口的小手转而抓紧他的衣衫,她把整张脸蛋埋进他的胸口,含糊地说了句话:「我、我最讨厌你……」
「那就讨厌我。」他压低声浪,靠在她的耳畔答。
声音小得近乎耳语,她差不多只感觉到烫热的呼吸熔在耳根子上,但她还是听到。
说罢,他感觉到怀里的身躯颤得更厉害,她抓得他更紧,像是个会怕大人会突然间遗弃自己的小女孩。也许是哭得太累的关系,浓浓的睡意已侵袭她的身体,缓缓地合上双目,靠在他的怀里就睡去。在意识渐趋蒙胧之际,她不自觉把心底里的渴望说了出口:「不要遗下我……」
她的世界现在只剩下他。
除了他以外,她什麽都没有。
倘若有天连他都离弃她,她的心或许会彻底粉碎,化为碎片,永不能拼好。
「不会。」他竟答了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答案。
那夜,他们听到只是彼此的心跳声,还有偶尔传来的清脆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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