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代 — 9

西元1999年10月

你觉得人是甚麽时候开始懂事的?对我而言,那时机大概在小学的最後一年、上国中之前。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没有家。自从父亲离家以後,我的家就不再像家了。

那个时期,不但爸爸不在家;连妈妈都时常加班到深夜,到後来常常时届午夜才到家。妈妈不是会诉苦的人,我却仍能感觉到,妈妈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妈妈为甚麽你越来越晚回家呢?」

「妈妈要赚钱才能养家啊。」妈妈轻描淡写地说。

「爸爸不是也在赚钱吗?」我不能理解,爸爸跟以前一样在工作,为甚麽妈妈需要工作得越来越晚?

「爸爸在大陆,现在很辛苦的。一个工作刚开始时,收入总会不太稳定哪。」

透过妈妈的描述,我大概了解了我父亲在他的工作领域里扮演怎样的角色。他是公司的中阶主管,负责的是生产部门的管理工作。随着当年迁厂大陆的潮流,我父亲迫於无奈而只身前往开疆辟土。

「我可不可以帮上忙?」听起来很好笑,但我是由衷地希望,能够帮妈妈减轻一些负担。

妈妈浅浅地笑了笑。「小宁帮不上忙的,小宁照顾好自己妈妈就很欣慰了。」

因为妈妈的这一席话,我比以前更加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每天按时写完作业、按时吃饭洗澡、小心照顾自己,不让自己受伤或生病,以免妈妈必须花费额外的精神照料我。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我做好这些事,妈妈的压力就会减轻些。

但是没有。

妈妈的工作量有增无减,几乎到了毫无喘息空间的地步。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依然听到房间外头有些窸窣声。到了门边往外窥探,才发现妈妈依旧在忙碌着,案头上有堆积如山的文件,我从没发现妈妈如此憔悴疲惫的面容。

¶¶¶

「嗯。好。」妈妈心不在焉地说着。「你还需要多少?」

那时我跟妈妈正在吃饭,家里电话响了起来。据我所知,这个时间通常是爸爸打电话回来。

「我不是不愿意。」妈妈提高了音量,是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语气。「不是只有你在工作!你收入是一万还是十万不打紧;我还要养家活口,不是只要养你一个人!」

啪答。妈妈倏地挂上了电话。

这样的通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爸爸这两个月来都没有回过家,最近这几个礼拜爸妈在电话里,似乎总是脱离不了钱的话题。

我也差不多猜测到了。爸爸收入不稳定,所以我们分隔两地的一家三口,几乎在倚靠妈妈一己之力支撑着。

他又是来找妈妈要钱的。我这麽想的同时,过去对父亲的敬畏已渐渐所剩无几。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离乡背井,是为了在外奋斗打拼。如今反而一再向家里伸手要钱。那麽,为甚麽不乾脆回台湾就好了呢?更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为甚麽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两个月来若非向家里要钱就是几乎音信全无。

从那时开始,父亲在我心里的地位渐渐动摇了。从无庸置疑的信任渐趋质疑、不解;从全然的爱与倾慕变成保留,以及渐行渐远。

我忘记自己是甚麽时候,用「父亲」取代了「爸爸」作为他的称呼。我猜想,大概就是自从我体悟了这些事以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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