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冬天比起南方,那是冷得多了。
来来往往进香参拜的人不少,周瑜站在佛寺外头静静等着。
他不信神佛,自然也不会有参拜的必要,爹亲与兄长比起信仰神佛似乎更信仰权柄,整个周家上下,约是只有娘亲会在逢年过节时会到城外凑这参拜的热闹。
触眼所及多是达官贵人家眷,在这落着小雪的天薰染着佛寺的焚香、披起华美的狐裘大氅摇曳满头珠翠,艳艳生姿,端的是朱门奢华风情万种。
胭脂水粉香得浓郁,冷冽雪景气息比眼前人来纷纷更是寒得清晰。周瑜有些不耐底往身後大树一靠,枝头霜雪也随之震动落了几许在他头顶肩上。暗色的枝干没有半点绿意,古木的苍劲气魄全为银白的雪花所遮蔽,衬着人间袅袅香烟,软声细语,被掩盖的岁月沧桑依旧美丽。
拂去肩头点点冷意,周瑜不再望向几可说是只进不出的佛寺殿门,娘亲每每总会在那儿耗上许多时间,他只能在外头乖乖等着。
话说回来呆呆站着等人也是无聊的紧,周瑜心不在焉底四下张望,企图找到什麽可以打散自己无聊欲死的想法。
太艳的香气隐隐飘散,不远处官家的夫人小姐们千娇百媚的笑语是周瑜绝对不会想被卷入的地方。一被她们缠上,那可就怎麽也逃不了了。他可不想被一群吼也吼不得、推也推不开的女人们围绕在中心当个动弹不得任她们上下其手的玩具。
从那些女眷们嫣嫣笑语中他看到一抹雪白很努力的想要从众人关爱的包围中挤出,朝他的方向跌跌撞撞走来。
小小圆圆的白影是在走的很近後才发现大树下还有另一个居高临下在看她的人。
「大哥哥,你也在等人吗?」软软的童音听来一点都不怕生,边问还边动手拉了拉周瑜衣角加强自己的存在感。
「是啊。」终於有个人来陪他打发无聊了,谢天谢地。
「娘还要多久才会来找映儿呢……?」
「大概还要很久。」娘亲啊,孩儿也求您快点出来吧……
周瑜蹲下身配合身旁因为失望而蜷成一团的娃娃的高度,「你娘怎麽放你一个人?没有带婢女随行?」娃娃身上穿着雪白狐裘,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这麽小的娃儿不该没有仆从跟着才对,太危险了。
「有啊,可是不见了。」她眨着圆圆的大眼可怜兮兮的说。
「喔,没被拐走算你好运。」他凉凉地道,双手贴住娃儿的苹果脸往左右拉开。
「大哥哥你……啾!」话还没说完,她正对周瑜打了个喷嚏。
「我怎样?」听起来好似小狗在打喷嚏,周瑜一把将娃娃抱起用自己的披风盖住,虽然怀里的女娃还有着浓浓的奶味,不过怜香惜玉是不分年龄的。
「……长得好像女生喔!」
「嗯?」挑眉。
「以後嫁给你的人一定很可怜,因为你长得很漂亮!」
「……谢谢赞美。」这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娃娃怎麽会说出这种话?周瑜表面上很有风度的道谢,内心却在考虑着要不要把她丢下去。
「不客气。」她甜甜笑着。「刚刚那些阿姨姐姐们都这麽说喔,我以後长大也要像大哥哥你一样漂亮!」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对小孩子发火太难看了。千错万错都是那些无事可做灌输娃娃错误想法的官夫人们,他虽然不是很在意自身流於阴柔的皮相,但竟然被一个娃娃这麽说……真是,怒气无处发啊!!
腾出一只手报复似的又捏捏娃娃的脸,「娃娃,你叫什麽名字?」
「娘说不可以随便对陌生人报上姓名。」
「不说就把你丢下去。」他威吓似的晃了一下,娃娃瞪大了眼睛伸出小手巴了他一掌,那力道对周瑜来说实在很像在抓痒。
「……映玉。」她嘟起小嘴不太甘愿的吐出两个字,小手开始扯起周瑜漂亮过头的脸皮。
「这名字真美。」
「大哥哥呢?」
「我叫瑜。」
「鱼?」她歪着小脑袋思考,「可以吃的鱼吗?」
「只想得到吃,当心以後嫁不出去。」话是如此说,可细细打量怀中的娃娃,不难发现她十足十是个美人胚子,日後必不乏登门求亲者。
「啊!」娃娃突然叫了一声。
「怎麽了?」
她指向佛寺门口姗姗走出的贵妇人,「娘出来了。」很快从周瑜手中跳下朝着母亲的方向跑去,没几步又想到什麽似的奔回头朝周瑜递出一样东西。
「大哥哥,这个给你!」
「嗯?」弯下身,周瑜并没有取走平躺在娃娃小小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蝶儿,玉雕的蝶。
蝶翼琢磨的极薄,蝶身对比起乳白色的双翼,恰好是和翡翠一般的深绿。看的出玉本身的价值不是那麽底高,但雕工精巧,比之於名家作品是毫不逊色。
「这是定情信物吗?」他轻笑,「你要嫁我,过个七八年後再来吧!」
「才不呢,如果没有人要嫁大哥哥,小胡蝶就可以陪大哥哥啊。」
「哦?这麽好心啊。」他取过了那彷佛要翩翩起舞的翠绿玉蝶,「这只蝶我收下了,快到你娘那儿去吧。」
「嗯!」看着娃娃快快乐乐的跑开,一直看到不远处的贵妇温柔底抱起了娃娃他才别开眼,凝视着手中还带上了娃娃暖暖体温的蝴蝶。
「映衬着美玉的蝶儿……?」仔细地,将玉蝶收进怀里,「有缘会再相遇的。」
他并不期待、也从不相信什麽缘份,但周瑜倒是很愿意再和那娃娃见上一见。只是乱世如此,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得准。
那日以後没多久,周家便因故搬迁回故里,泸江。
在家乡他很偶然认识了一个人,孙策。他是孙文台的长子,一个仅他大一月的青年。
「……瑾、公瑾!」孙策举起手来在周瑜眼前挥动,企图唤回他的神智。
「干什麽?」拍掉孙策的手,周瑜没好气的问。
「你在发呆,我只是想让你回神啊。」孙策揉揉被周瑜毫不留情拍开的手,好不委屈。
「出个声不会吗?」
「我叫了你好几次了啊!」
「有什麽事?」懒得和孙策多做口舌之争,周瑜把视线放在孙策身後一株枝叶凋零的树上,枯瘦的枝干鲜少有鸟儿愿意停伫。
南方不会下雪。枯树只有悲凉,而不会有雪花增添的美丽。
「没事,想找你说话。」孙策不太识相的说出了真话,被周瑜美眸淡淡一扫,差点就要先颤抖个几下後落荒而逃。
他这兄弟,不是他在说,虽然周瑜的一言一行从不会因为他那长得比女孩子家还漂亮的脸蛋而扭扭捏捏、为人也是豪爽好客,浑身上下找不着一点女人的娇柔习气。但这样一个让人好生欣赏的男子,偏偏、就生了一双好像会勾魂似的眼儿,一和周瑜四目相接总觉得整个人三魂七魄都要被那骊珠一样的眼睛勾了去!
周瑜就是生了那样一对魅人的眸子,又有着瞪人的坏习惯,好几回他被周瑜一瞪之下竟然发现自己爱极了被周瑜瞪视、如遭雷击般脸红心跳外加浑身酥麻的感觉……!!
呜……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怎麽可以屈服义弟一瞪之下的短暂快感!?
「要说什麽就说啊,为什麽呆着不说话?」
「我想不到要说什麽。」
「……」周瑜看着他三秒,唇角半勾,一个字也不说,就只是从他本来坐着的地方起身。
「公、公瑾,你要去哪?」
「没有。」他想倒杯茶水来喝,仅此而已。孙策等会儿一定会想到些什麽话题聊开,他只是预先准备。
「喔。」他应声,待坐原地看着周瑜来回走了几趟备好茶水,不远处的枯枝上头几片黄叶凋零,缓缓坠地。
「公瑾。」他低低唤,周瑜轻轻应了声。
「嗯?」
「公瑾,你喜欢胡蝶吗?」他曾看过周瑜把玩着一只玉雕蝴蝶,爱不释手;也曾见过周瑜凝视飞舞的彩蝶,唇角眼眸满满的都是笑意。所以,他这样问。
「偶尔在梦里,我会以为自己是只胡蝶。」他无意回答孙策的问题,事实上,喜欢与否他也并不是那麽底清楚。所以他轻轻底带开了问题的焦点。
「我知道你在说什麽!是《庄子》中的齐物论对不对?!」孙策高兴底接续说着,他在诗书造诣上不及周瑜,偶尔两人在言谈中周瑜便会不经意底引用一些典故让他思考,才可对於经典更为熟习。「夫子教过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依然觉,则遽逼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与周为?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你背起来了呀。」
「早背起来了,不就是一个人作梦做到灵魂出窍变成胡蝶醒来分不清自己是胡蝶还是人而已的东西嘛,没什麽难的!」
「你这样讲,夫子会哭的。」
「可是话说回来,你喜欢胡蝶吗?」他固执地想要得出一个答案,岔开的话题又再一次绕回原点。
「胡蝶是梦,」周瑜依然不愿正面作答,「某些时候我是很爱做梦的……梦可以漫无边际,但同时也永远不知道,梦是否能成真。」
「所以说,你喜欢胡蝶罗?」
「或许我更爱的是做一场梦呢。」他有着超乎年龄该有的成熟,不过十六的年纪,想法却沧桑地教人叹息。或许是乱世里的冷暖寒凉他见得多,周瑜对於多年前赠他玉蝶的娃娃向来视为云烟过往──再相遇的机会,太少,不如就当一场美好的短暂际遇。
现在的他,也许就要没有时间回顾过去。(过去的梦)
「你都做些什麽梦呢?」他的梦,是中原逐鹿、天下称雄。这个梦里有很多人、有很多重要的人;有个不可或缺的人……,他还不曾对周瑜说过这个梦想,但他认为,就算未曾出口,周瑜也会懂。
「现在吗?」他眼神霎时缈远,虚幻得不切实际、语气却又出乎意料底坚定。
「是江山。」
§
隔年,孙坚战死,归葬曲阿。孙策处理完父丧後定居江都。
他无法忘怀背负的父仇,无奈现下他势孤力单,父亲的旧部尽归於袁术,若想成就一番事业恐怕得先向袁术低头。
──低头也是无所谓的了,想到父亲忠心耿耿到头来却落得被人所害的下场,就只是为了向这种将近倾颓的汉王朝贯彻『忠』字,值得吗?汉家天子没有对父亲做出任何报偿,父亲终究是白白底牺牲了。
孙家对刘氏的忠,也只到父亲那一代为止。
虽说,他还不至於欲推翻汉室。(最低限度底,他必须保留父亲的『忠』)
但,他想拥有自己的天下江山,倾颓的王朝无论如何是重振不了了,如果他将得天下,那也许他会以匡辅汉室的名号,使其苟延残喘。
他必须在天下占有一席之地!浑浑噩噩终老阡陌绝不是他孙伯符该过的人生,他可以激战疆场、马革裹屍,但默默无闻隐於乡间,从不是他该有的人生!
况且……还有一个人,是他无法放弃的梦想。
记得启程回曲阿的前一晚,周瑜曾前来为父亲致祭。
和他人没有什麽不一样的开场白,和旁人没有什麽不一样的哀戚神态。
『义父的事,……请你节哀。』看着孙策坐倒於地一脸颓然,周瑜只能说出那样底话。
『已经很多人叫我节哀了,我以为你会说出点不一样的话来。』一壶酒在他手上,那是从接到消息的第二天开始,他想让自己醉──若不把自己灌醉,他怕会忍不住冲动单枪匹马冲去为父报仇。
『你想听什麽?我说些好听话,你心里就会舒坦吗?』周瑜问出口的声音好平好静,『不管我说什麽,你无法想透都没有用。』所以,他只能说,节哀。
『连安慰人都不会吗?』捧起酒,狂饮。
『……成何体统!』扬起手夺过酒坛……不,周瑜并不是抢过孙策手上的东西,他只是伸出了手,狠狠挥开!
『!!』酒瓶砸在墙上「匡当」好大的一声破碎。手上一空,孙策怎麽也没有想到周瑜会如此无礼!
他怒跳起来揪住周瑜,『你搞什麽!』
『放开!』举肘隔开孙策,他一脚将孙策绊倒在地。若平常真打起来,周瑜恐怕没办法这麽轻易把孙策撂倒,这是拜孙策已经醉得差不多所赐,他才能一脚扫倒孙策。
『周公瑾!想打架是吗?!』
『我是替义父教训你!父丧不久你不思振作反而喝得烂醉,你有什麽脸面对义父!』周瑜火大地把孙策从地上揪起使劲摇晃想把孙策的理智摇出,父丧又如何?他就是看不惯孙策那种废物一般的死样子!更何况对孙策寄予厚望的义父,他在九泉之下怎麽能瞑目?!
『混帐,你又知道死了爹是什麽滋味吗?少在那边自以为是教训人!』一拳往周瑜肩胛击去逼得周瑜连退好几步。
被孙策这样连推带打,好不容易站定身子他一咬牙,『你嘴巴最好给我放客气点!』
『怎样!我有说错?』
『大错特错!』用忍无可忍来形容并不恰当,但本想好言相劝的周瑜此时对孙策无可理喻的模样的确感到怒火中烧!较之孙策出手还有几分保留,周瑜比孙策更无顾忌。他一出手直揍向孙策脸颊!
『真想打架是不是!?』周瑜一拳正中孙策左颊,让孙策暴跳如雷就要扑上和周瑜扭打一场。虽说周瑜的力气在习武者之中不算大,但以此时的孙策来说,这一拳,够痛了。
往後退一步减低孙策扑上的劲道,这时换成孙策揪住了周瑜两襟,就在孙策打算动手之前,周瑜冷冷地道,教孙策猝不及防:『家父在两年前去世。』
『……什麽?』那句话很有效地阻止了孙策的後续动作只记得愣愣反问。
『你没有听错。』
『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现在他知道自己说错了些什麽话,只是……
『这不是值得提出来搏取同情的事。况且,你只见过我娘亲而未见过父亲,难道你从想想过?』经过好一阵压抑的语调,只有掩在袖下不停张合的手掌瞧得出周瑜隐隐怒意。『讲话前至少经过脑子想想,丧父之痛不是你才有。』
『对不起。』面对周瑜他认错得很快,可累积多日的不甘、愤懑与痛楚,却不会因此而消散。孙策犹如困兽不得要领脱出窘境,种种情绪交杂,瞬时气焰尽泄不复往日威风神彩。
周瑜没有回话,只是看着孙策的手慢慢从他襟上松开,而後亦是慢慢地,问:『公瑾,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要是哭了,会不会很丢脸?』
『会。』在孙策握住他双肩时周瑜这样说了句,前刻两一触即发的场面已消失无踪,『可是只有我知道,所以没关系。』
那一天他抱着周瑜痛哭。
过後,周瑜什麽也没有说,仅只有拍拍他,无声离去。
孙策咬着牙不让叹息溢出唇边。
周瑜是想说什麽的,他知道,只是最终仍是选择不说。
是放弃他了吗?放弃两人梦想着共逐的江山?
那个人……那个人就算没有『孙伯符』共逐天下,也依然可以为他人所用,在时局中大放异彩,依然、可以得天下。
只是他并不愿意放弃,他的义弟。
不仅是因为对方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还有着一点点的私心……
他想到了那只,在周瑜掌心静静闪耀温润光芒的玉蝶。
庄周梦蝶,梦的是庄周,还是蝶?
不管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都是虚幻都是梦。对他孙伯符来说,只有成不成功、只有得不得到手,天下,终有一天会让他抓在掌中
──连同江山一起的,还有那个人──
身上的槁素,不久後也该卸下了。
见袁术,不适合用颓丧的哀兵之姿。
§
庐江城内一间顶不起眼的酒楼内,周瑜面前放了一壶酒、一盏茶。
酒是冷的,茶是温的,杯底装的是茶非酒。
周瑜对面坐了一个人。
他的朋友说不上三教九流,但也还不致於故步自封只结交文人雅士。这年头最重要的是消息灵通才能制敌机先。往来各地做生意的货商在打探消息上是最不会被注意的人,并且。他们传递消息的速度远比人民口耳交接来得快,这有时是他消息的重要来源。
这回他那友人带来的,是孙策被祖郎所袭,几近危殆的消息。
周瑜放下茶盏,视线从友人脸上移开。
他一直都关心着孙策,然而听到孙策命危,他面色不改,只轻轻蹙了眉问道:
「在哪儿被袭?伤重又是伤到何种程度?」
「哎哎哎,我这一介小小杂货商怎会知道事情真正的来龙去脉啊,乡民间的以讹传讹我可不敢对你妄言。」
「……孙策现在人在哪儿你总知道罢?」两道剑眉间的摺痕更深。他明白友人顾忌的是市井小民流言的失真,谣言与真实情况的差距有多少难以猜测,孙策现下的情况可能更好、可能更坏。若要确定,恐怕是只有自己亲眼所见才能为真。
「孙策在丹杨。公瑾,你不会是要眼见为凭吧?」
「有何不可呢?」轻轻底,他笑。
「诶诶,丹杨随时可能成为战地,没事别去淌浑水。」
「伯符……不会让我失望的。」嘴上是这样说,周瑜只希望这回去,不是帮孙策送葬。
自己的梦想要亲眼去确认……端起暖得温热的茶盏低啜,周瑜明白会让自己亲身前去的理由只此唯一。喃喃低语,远方的那人可听见了他的殷殷期盼?那尽系着他的梦想的人啊……「伯符──千万,别让我失望了。」
丹杨太守府邸内,孙策正坐在床榻上苦哈哈的喝着药汁。
该死的祖郎!
他在丹杨招兵买马是碍着谁了啊,竟然莫名其妙就换来一场袭击!幸好他孙伯符福大命大,虽然受重伤终究是留了一条命下来,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休养到现在也只恢复到下床在房内走动的程度,该死的,这种缚手绑脚的感觉真是痛苦!
吴景一走入房内就看孙策忿忿捶着床板,这个动作自从孙策能自行坐起身後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这个孙策,还真是与孙坚像了个八九成,都是那种火一般的刚烈性子、静不下来啊。
「伯符,你的伤还没好,要多休息啊。」
「舅父。」孙策放下空碗,向吴景点头致意。在吴景眼里他好似重伤将死,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就连下床这事也在吴景面前也被禁止。
好吧,一切都是出於关心,他能忍耐……忍耐……他忍的快要内伤啦!!
「今儿个你不会再喊无聊了,有位客人来找。」
「啊?客人?」在丹杨他能有什麽客人?不会是想来暗杀的仇人吧?
「是个年纪和你相仿的少年,等等就会过来了。」还有公事未办,吴景也不好耽搁太久,又寒暄了几句便离开,在半掩的房门外正巧和来客遇上。
「在这种时候,真是打扰您了。」对方的声音温醇平和,不卑不亢又谨守礼仪,听在孙策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熟悉。
「不会不会,有个人来陪伯符聊聊天也不错。」
几声客套结束,孙策几乎可以肯定来人的身份。只是他没料到、那人会来。
周瑜推门的动作很轻,但门板还是发出了陈旧的咿哑细声。他一眼看见孙策盘坐在床榻上瞪大了眼睛专注底瞧着门的方向、瞧着他。
房内弥漫淡淡的药味,掺杂了些血腥。不像是可以打开窗子吹散的味道,充斥鼻间的是一种薰染入骨的药味、和血味。
「你还没死。」他环视房内一周後,道。
「别动不动就咒我死,差点就要和我爹去团聚啦,你当心一语成谶。」
「真这麽准我就可以改行算命了。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啥……?」孙策一时反应不过,周瑜语意前後落差太大,待他会意过来对上周瑜噙着淡淡笑意的面孔,孙策只手耙过略微凌乱的发、低下头藉以掩饰自己的表情:「你这家伙、就不能甘脆点直说你很高兴吗……?」
「意思一样就好。」他迳自在孙策旁边坐下,「伤得多重我就不问了。有幸大难不死,接下来想干什麽?」
抬起了头,孙策思索底极为认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打从捡回一条命後我就在想。」
「喔?」
「此次遭袭,是因为有人害怕我成为另一势力,想在我未成气候前先下手为强。袁术要我在丹杨招兵买马怕是漏算了这一点,或许可以藉此机会向他讨回父亲的兵马旧部。」
「有把握吗?」
「袁术好面子,又怕落人口实,我想应该行的通才是。」
「袁术……」周瑜搜寻着脑中自己对於天下大势有限的理解,「袁术很有野心、也积极底在招兵买马,你暂时在他底下做事也未尝不可,可别一得回兵马立即与他闹翻,树立这个敌人并不合算。」
「这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因为躁进才会在这儿吃了个大亏……」孙策的口气听来顶懊恼,又碍於伤口不能有太大的动作,整张脸皱在一团嘟嘟嚷嚷:「这伤到底何时才会好啊!?」
「你只要安分点,不会好的太慢。」周瑜顶冷淡的回他一句,顺道伸手很帅气的把孙策摔回床榻躺平,「休息吧,我明日再来探你。」
「痛痛痛……你要走了?!」还没哀完听到周瑜要走,孙策一把跳起扯住他,「多留一会儿啦,我很无聊啊!」
这下周瑜可以肯定孙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至少他跳起来抓人的速度还不慢:「我得找过夜的地方啊。」
「你就留在这里,我舅父这儿还有空房!」
「不好,打扰太多,过意不去。」
「公瑾啊~~亲爱的义弟,哥哥求你了,我一个人在这儿真的很无聊啊!」
「可我真的得找住宿的地方,你也不想我露宿街头吧?」
「就说了住这儿嘛!大不了你和我一起睡!」孙策死拉活拽,就是不肯让周瑜移动半步。
「……我才不要和你一起睡,」周瑜那张漂亮过头的脸上出现的表情只能用「嫌恶」来形容,「恶梦作一次就很够了,我不想还来第二次。」
「那、清一间空房给你嘛!大男人这麽婆妈做啥,你是我义弟,难道舅父会不让你住下吗?!」孙策抱住周瑜的腰,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拖着不让他走。
「……」周瑜暗想当初和这人结拜是不是一种错误的决定,他抚额很努力的想让自己平心静气才不至於对孙策动粗,这家伙听不懂人话,他绝对不能降格和这种人计较……!
深呼吸,一次、两次……然後再度看向赖在他身上的高壮青年,叹气:「你赢了,我住下就是。」
孙策满意底放开周瑜,拍拍自己身侧,咧开了嘴:「坐吧。」
「这麽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羞不羞啊。」没好气地坐下,周瑜喃喃底抱怨。「养病期间会无聊是当然的,安分一点吧。」
「至少有了你,我比较不无聊啊。」对於那种困在床上连话都无人可说的日子,他可敬谢不敏,「公瑾,弹首曲来听听?」
「你真当我是排遣寂寞的东西?我哪会随身把琴带上。」
「唔,真可惜……」周瑜的琴声,向来都能抒解他的烦闷。可惜了在这无聊欲死的日子里听不到。
周瑜怎会不知孙策在想什麽?每回孙策总是听琴听到睡着,而每每对他解释总是用「听得太舒服所以就睡了」做理由,也不知是真是假。
「机会很多,不差这一次。」从袖口取出了一管冷翠色底玉笛,「我吹笛给你听吧。」
「好啊,什麽曲子?」
「可以让你快点睡着的曲子。」既然唯一的用途是催眠,那就让孙策早点睡下,省得他又在那儿乱叫乱跳。
「你这麽想我睡?」
「这是病人唯一的『用途』。」
「我不是病人!」反驳。
「嗯,你不是。」敷衍。
「那是什麽口气!你鄙视我!你不相信我不是病人!」无理取闹。
眉一挑,「你到底想不想听?」
「当然要,你怎麽还不开始吹?」责难的表情,似乎是在怪周瑜拖拖拉拉。孙策一点儿也没想到是因为自己耍赖兼闹脾气的缘故。
「……」只能用见鬼的表情瞪着孙策,面对完全不知何谓反省的孙策,周瑜真正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