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拉着微怔的她绕过走廊转角,来到没人的安全梯出入口,胡恩晋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三个字。
「阿晋,你知道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不是你。」李兆亭忍不住轻叹了声,原本僵硬的表情也已缓和许多。
「我必须这麽做。婉婷是我女朋友,她对我的两个好朋友说出那麽不知轻重的话,我很抱歉。」可他也明白,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这份歉意,裂痕都已经形成了。
「不知轻重……」李兆亭望着他,咀嚼着他的解释,「她的『不知』,你确实有连带责任。你可别跟我说,在这之前,她一次都没找你问过,我跟你的关系是不是只有『好朋友』那样单纯?」
「……兆亭,我一直觉得是她想太多了,实在没想到她今天会这样小题大作。」胡恩晋也相当无奈,「在指考结束以前,我也没心力去管这个。」
「那现在考完了,你总该找机会跟女朋友好好『沟通』一下了吧?」李兆亭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心烦,「阿晋,我打从心里觉得你是可以深交的朋友,如果因为婉婷心里的介意,逼得我们不得不绝交,那真的非常、非常可惜。」
「嗯,我会跟她好好谈谈,类似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胡恩晋郑重地点头应允,随即想起吕柏豪,忍不住对她说:「对了,柏豪他刚刚会问你那个问题,其实是……」话说到一半,却又煞住了口。
而令他无以为继的原因,正是此刻她笑望着他微微摇头的了然神情。
「阿晋,我以为你知道我的想法。」
「我当然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阿豪有他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别人替他着急。」李兆亭语气淡淡的,脸上笑意却更浓,「阿晋,你别太小看阿豪喔,野生动物自癒的本能可是很强大的,更何况只是连伤口都算不上的小破皮。」
「但你说要选大冒险的时候,他那个表情看起来……很像受伤的小动物。」
「哈!你放心,他从小野放到大,才没那麽脆弱咧!」
「我倒是觉得,他是因为你一直都在身边的关系,才能表现得那麽大无畏。」
「是这样吗?我什麽也没帮他做呀。」
「你根本不用做什麽,只要待着别走远,让人一回头就看得到你,那样就够了。」胡恩晋不自觉地说出蓦然涌现的想法。
「呵呵,他亲口告诉你的吗?不然你怎麽知道?」李兆亭也没想太多,下意识地反问他。
蓦地,胡恩晋沉默了,却也没打算继续辩驳。
他是怎麽知道的?问得好。
说真的,他自己也不晓得。当下那个moment,脑海里灵光一闪,来不及思考,就从嘴巴里窜出来了。
「我靠……不会那麽扯吧……」几公尺外的转角,只见随後跟来的吕柏豪蹲坐在地上,时不时揪着头发又放开,一脸颓丧及懊恼;同时,又有另一重困惑排山倒海袭来,让他不自觉心慌意乱。
这趟到宜兰三天两夜的小旅行,因为王婉婷蓄意抛出的震撼弹,让四人间的友谊产生不小的晃荡。直到指考放榜前,他们再也没有相约一起出去玩过;当然,这是胡恩晋找王婉婷私下长谈後,她心里仍有疙瘩,所以刻意避开其他两位的结果。
榜单出炉後,吕柏豪大大松了口气,数月苦读的心血果真没有白费,虽然是吊车尾勉强挤上没啥兴趣的工科系,但总算也是上了颇有名气的公立大学,达成给自己设定的目标,要转系以後有的是机会。
胡恩晋当然一如事前预期,考取了他的第一志愿生物系,而且就那麽巧,他与李兆亭同校;也就是说,未来四年,他们还能继续当同学。
但这样皆大欢喜的结果,却让王婉婷不得不忧心忡忡。尽管小狐狸态度严肃地对她澄清他跟李兆亭只是好朋友,但她就是无法完全丢开那层疑虑!更何况,他们俩就读的大学一南一北,可他却与她的「假想敌」近水楼台……太危险了……
不光是她,就连吕柏豪也罕见地愁眉不展了好几天。终於,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最後一个礼拜,他暗暗下定决心,上李兆亭家找她「谈判」。
「阿豪,你这麽急着叫我出来,到底是有什麽事?」
晚上七点多,吕柏豪绷着一脸前所未见的凝重表情来敲她家的门,急着把正在厨房里洗碗盘的她喊了出来。
李兆亭瞧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心想他该不会又惹上了什麽麻烦吧?便暂时搁下家事出门,跟他边走边聊。也因此,这时候她的双手还是湿漉漉的,甚至连洗碗精泡泡都没来得及冲洗乾净。
「阿亭,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讲……我是很认真的,你说什麽都不能笑!」吕柏豪深呼吸几次,总算鼓起勇气,稍嫌粗鲁地拉过她的手,因为紧张而拿捏不好力道,本来想轻轻握着,却变成像捏面团那样使力,说话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好,你说啊。」说实话,李兆亭很担心他是不是闯了祸,也就小心翼翼地高度配合。只不过……「可是我的手还很湿欸,上面还有洗碗精,你能不能先──」
「齁!现在都什麽时候了,谁还有心情管什麽他X的洗碗精啊!」吕柏豪焦躁地大声嚷嚷,但下一秒又像泄了气的气球,整个气势蔫了下去。
李兆亭眨了眨眼,一时间也不再出声打断他,耐心等待他重新开口。
「我……那个……我……就是我……」结果吕柏豪壮士断腕般地吼完以後,却结结巴巴地「我」个不停,搞到最後,连他都想痛骂自己根本是白痴低能加智障!
「阿豪,不要急,慢慢说。没有听你讲完,我不会跑掉啦。」李兆亭看着觉得好笑,可是又不能真的笑出来,只好先行安抚他。
「吼唷!就……就……我……我想要你做我女朋友啦!」吕柏豪又急又气,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总算逼自己喊了出来。
可喊完之後,她却没有马上回话。这阵短暂的安静,让他的脸庞迅速烧红,好像周遭的温度也因而上升了一、两度。
「喔,我知道了。」李兆亭看起来并不特别诧异,甚至沉静得可以;她之所以半晌不说话,是因为她在思考该怎麽开口,才不会让他尴尬得掉头就跑。毕竟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太了解阿豪的脸皮有多薄了。
「啊?」吕柏豪一愣。就这样?她的反应怎麽会是这样超级无敌淡定啊啊啊啊!
之前宜兰行玩真心话大冒险的那晚,她便多少心里有数了,但她认为既然阿豪按兵不动,她又何必没事找事去搅乱原有的平静?不过现在,他都把话挑明了说,她就得担起相对的责任,真心诚意地给他一个回答。
「阿豪,我不能答应你。」李兆亭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明确,毫无疑议。
「你……不能?」吕柏豪虽然不是没有事先预想过这种可能性,可亲耳听见她宣判自己出局,一时半刻,他还是难受得喉头发涩。
「嗯,因为我办不到啊。我们从以前就是好麻吉,我很习惯也很喜欢这样跟你相处,总觉得就算很久很久以後,我和你应该也还是老样子。如果你硬要勉强我改变,那会很不自然吧?」李兆亭边说边拨弄着右侧额发,每当她感到为难时就会出现这个习惯性动作,可她依旧选择据实以告。
吕柏豪听完後挤出苦笑,负在背後的双拳却握得很紧、很紧,「那……不是因为你喜欢上别人的关系吗?」
「你有没有那麽三八啊!我是可以喜欢谁呀?」李兆亭不禁发笑。
吕柏豪低着头闷不吭声好一会儿,才说:「……班长。」
「啊?你该不是在说阿晋吧?」
「难道你对他真的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吗?」他咬了咬牙,十分心有不甘,「胡恩晋他比我聪明,样样比我行,在班上人缘又好,老师同学都欣赏崇拜他……」
说着说着,他竟然毫无预警地哭了,「我……你都不知道我多想赢过他!可我就是赢不了能怎麽办?……他根本什麽都不了,还掏心挖肺对我好……连我都没办法讨厌他,你更不可能……阿亭,我不想连你也被他抢走,你本来就是我的……我的朋友……」从小到大,唯一不会因为他的粗莽的脾性而嘲笑、躲避他的好朋友……
这个傻呼呼的笨蛋!看样子,他根本还没搞清楚自己会这麽焦灼苦闷,到底是因为真有那麽喜欢她,还是那股不想输给阿晋的执拗劲儿在搧风点火……
瞧着他丑到不忍卒睹的哭脸,断断续续地吐诉无人可说的心酸,李兆亭并未制止他,就只是包容地静静聆听。因为她知道,他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能毫无保留地倒出这麽多,也唯有她而已。
「阿豪,我看见的一直是你原本的样子,其他人要怎麽定义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这些话你今天讲过、我听过就算了,以後别再这样诽谤轻视我的好朋友,不然小心我海扁你一顿。」她边「恐吓」边将他扳转过身,面向巷弄中的围墙,「还有,你哭起来比我小弟还要难看一百倍,你也好歹遮一下,大晚上的别吓坏经过的路人。」
吕柏豪让她这麽一说,心情像是洗过三温暖一般,顿时倍感哭笑不得。他马上用手背仓促抹去颊上丢脸的证据,吸了吸鼻子,突然冒出这麽一句:「阿亭,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啦,才在隔壁巷而已。你家还比较远──阿豪!你在干嘛!」李兆亭瞬间惊呼,因为吕柏豪居然趁她一不留神,抓着她的手臂侧身一拉,然後稍微矮身再站起,就将她整个人驼上背。
「我要背你走。」吕柏豪很坚持己见,双手勾住她的脚弯,使些力朝上一掂,让她服服贴贴地摊上自己的背脊,自顾自地迈开大步往回走。
「背什麽背!我自己有脚会走啦!」
「你就让我背一次会怎样?你又没有多重。」
「啊就很怪啊!」
「哪里怪?你以前也背过我不是吗?为什麽我就不行?」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时候你伤得乱七八糟,我又没有。」
「你还好意思说咧!我会被打趴到爬不起来,还不是你这加害者造成的!」
「明明就是你自找的,哪能怪到我头上!离家出走嘛,不是很有个性、很厉害?」
「你这暴力女真敢讲欸……」
不知不觉间,他们俩之间又回复以往的斗嘴找碴模式。
其实,吕柏豪心里的念头很简单,他只是想把欠她的那笔帐还回去而已。以後,就不会再有一想到她便心口泛酸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