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畫煙 — 第五卷、昭心莫語(4)

恍若轻烟一般温柔缥缈,却隐含着深刻的哀伤。一股莫名的绞痛袭上心口,朝颜惶惶然侧过头,彷佛想要看清紫氏良的神情,却在他怀中始终转不了身。

「良……我不懂。」朝颜的眼神忽尔闪烁,眉头拧起却硬是扯出笑容,笑得心慌:「你说什麽呢?你是我的近侍,怎麽会不在我身边?又怎麽会……」

「你不需要懂。」她从来没有听过紫氏良这如此温和、却如此旁徨的声音:「你只需要答应我。」像是攫住了她的心脏,令她喘不过气。

「不会有这种事的——」

「答应我。」一字字说得坚定,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沉默在两人之间缓慢地蔓延开来,风里依稀带着某种无声的叹息。明亮的光景随着快马的奔跑恍惚飞逝过去,远了,模糊了,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知道了。」过了好半晌,朝颜才咬着下唇艰涩地开口,颤动的长睫抖落了细粉似地金光:「我答应你,如果有天你不在我身边。可是——」

朝颜忽地抬起手肘向後用力一撞:「你要是随便就这麽离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我会去找你,不对,我会找到你,然後用我的刀子削光你的头发。」

「那天是谁随便就去送死的?」那一撞力道不轻,紫氏良无奈低下头,无意间嗅到朝颜发上微甜的香气:「见了刀子就要躲开才是,你却自己朝刀锋送上去。你……很在意光也?」

「那是因为……」朝颜似乎意识到什麽,慌忙偏头想要解释,音量却愈渐缩小:「因为光也给我一种熟悉感,像是我过世的大哥。」

「大哥?」紫氏良淡淡挑起眉梢。

「如果是你,」朝颜感到自己的耳根无意间灼热了起来,却仍以极其细微的嗓音说了下去,一句不漏地流入紫氏良耳中:「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也会毫不犹豫这麽做的。」

後方的紫氏良蓦地静默,朝颜有些懊悔似地绯红了双颊。後背紧贴着紫氏良的胸膛,彼此的心跳无声却又清晰地传递至两人意识中,伴着浅薄的温存。紫氏良似乎笑了。

「所以我才要你答应我。」答应千万别再这麽做。那抹笑容化为苦笑。

「夜宿佛寺那日,你不也替尚月上药吗?伤口还在那种地方……」朝颜突如其来地闷声咕哝着:「我替光也挡了刀也没什麽嘛,我们算是扯平了。」

「这完全是两回事,也没有像你这样不要命的……」紫氏良有些失笑,似是刻意地放轻声音:「既是二小姐的命令,我怎能不听?源氏府内我也只敢抗你的命了……难道你这是在吃醋?」唇边意欲不明的笑意更深。

「吃、吃醋?」朝颜倏地瞪大了眼,忽然被自己吸上来的一口气呛个正着:「咳、咳!你少自作多情了,我用得着吃什麽醋?」试图掩饰什麽似地,音调扬高了几分。

「说笑罢了,犯得着紧张得呛到自己吗?」紫氏良淡然应着。

「紫氏良!」朝颜警告般忿恨地唤了一声,方才旁徨的神色顿时从她脸上一扫而空。空气里隐约的沉重似乎逐渐淡去,紫氏良的目光再度拉向远方的道路。

没有归途。

「——你们倒是挺有胆识,想测试我的底线?」

源道长斜倚着身後的木墙,唇边勾着一抹冰冷的笑容,眸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凌厉扫过眼前的众人。两排人影惊惶跪地,隐隐畏惧地颤栗。

「如何?你们之中谁要先来向我好好说明,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道长抑着冷怒略微挑起一边眉梢,笑得更加深寒:「朝颜的房里空无一人,整个宅里快翻遍了也找不着;好端端地一个人散步竟会凭空消失,是吗?」

「属下……属下该死!」一名侍卫慌忙伏地叩首,惴栗嗓音以及惨白的面色:「属下当时见着树丛起了火,因此才与其他几人离开岗位,小姐也许就是在那时……」

「起火?」道长微笑着轻声复诵了一遍,恍若柔软飞絮飘过他们耳边:「好个刚好的时机,嗯?」随後忽地扬手大袖一扫,矮桌上堆叠的轴子瞬间全都远远飞落地面!

「混帐!」物体落地的凌乱声响交杂着一声愤恨怒骂。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跪地的众人有的被飞出的轴子扫中,伴随着有些扭曲变调的声音惶恐磕头。道长冷冽目光扫过,无人敢再说任何一句话。

「紫氏良人在何处?」道长问得清冷,眸底幽晦得见不着一丝微光,深沉之中隐隐晃动着什麽不明的情绪:「连同紫氏良也一起离开了吗?」

「是、是的!」其中一人低头恭敬开口:「确实有人见到紫氏良与小姐走在一块儿,小姐坐在马上,让他牵着马走,说是小姐走累了。」

「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道长深吸了几口气,再度倚回墙板,单手扶了扶额露出些许疲惫的神态,眼尾余光瞪视:「立刻去找,无论如何都要把人追回来。若是朝颜有个任何的损伤,我会一个个……一个个地找你们算帐!」

众人垂首未敢多言,道长放下扶着额头的右手。

「……退下。」他叹了口气,缓缓阖上深邃的眼:「全都退下。」

「是!」整齐划一的应声,纷杂人影逐渐淡逝於门扉之後,随即室内沉入无边寂静。道长随意翻了翻地散落满地的卷轴,拾起了一个,复又扔回地上。

「朝颜……千万要安然无恙。」道长低声喃喃,起身走向铺蓆的床榻,顺势褪去羽织搁在一旁。竹帘垂下,道长无奈地歛下眼帘。

他那烈性子的妹妹,究竟要令他多担心呢……

她感觉到时间正在流逝着,却无法确切知晓究竟过了几日。

她的性命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在一个陌生的、冰冷的地方。尚月缓缓阖上有些灼痛的双眼,脑海中一幕幕画面翻涌得愈渐鲜明,庞大的恐惧吞噬地席卷而来。

恍惚间上彩夫人哀伤而苍白的面容,如同烟花似地开散在她的记忆边缘。她的母上一直都是那样温柔地对她笑着,从前她并不懂母上的笑里隐忍着多少苦涩。

还有她从小一声声唤着父上、追逐在身後的那人啊……

『父上在书房教姊姊写字呢。我也可以学吗?』

『尚月也想学吗?』

『父上也会教我吗?』

『他会愿意给你请老师的,或者让母上教你好不好,尚月?』

纵然那人总是背对着她,总是无意间掠过她渺小的身影。曾经她还是那样天真绽开稚嫩的笑靥,寻着各种藉口想接近她的父上,期盼着那人的视线会落在她身上。

只要偶尔就够了。偶尔回头给她的一抹微笑,偶尔拍拍她头顶的大掌,就算只有这样,已然足以让她追逐一辈子;因为那是她的父上,她爱他。

『母上、母上,方才我外廊见到父上了,父上停下来陪我说话呢。』

『是吗?你们说了些什麽呢?』

『父上问我学琴学得如何,我向他说老师夸我聪明,学得很快。』

『接着父上就笑了呢,还说我听话……』

地牢里再度渗入一丝微弱的光源。埋头瑟缩在乾草堆上的尚月慢慢抬起头,双眼不适应光线而略微眯起。模糊之中她看见有什麽晃动着,起身退後直至後背抵上了墙壁。

「是谁……」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嗓音,耳边传来自己紊乱的呼吸声:「是谁在那里?」她紧紧咬下失去血色的唇瓣,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

影子轻盈迈步接近。

「小姐。」熟悉的唤声突然窜入她的耳中,尚月愕然愣了一瞬,那声音带着一贯的平静,继续说了下去:「小姐,白蝶回来了。这几日小姐还好吗?」

「白蝶?」尚月讶然出声,略带迟疑地向前踏出几步,白蝶稍显苍白地清丽容貌在微光下愈渐清明,尚月倒抽了一口气:「你怎麽会……我以为你已经……」

「小姐以为白蝶已经被处决了?」白蝶平稳地接续尚月未完的语句,淡淡歛下眼睫,唇边勾勒出一抹轻浅笑意:「白蝶能够活到今天,便没有这麽容易被人取走性命。」

尚月露出了迷惘的神色:「他们如何放你回来的?」

白蝶沉静瞥了她一眼,瞳眸中泛着些许不易见的寒。

「小姐可知道源氏就要出兵了?」她没有正面回应,一语说得云淡风轻,不愠不火:「这儿的首领以小姐您作为要胁,想藉此牵制源氏延缓出兵;然而源氏仍然出兵了,他们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您……您可知道?」语落,白蝶幽然抬起头,细细观察着尚月的面色。

有什麽狠狠摔碎的清响。後方的牢门在尖锐扭曲的咿呀声中被重重阖上,随後唯一的光源淡出了空间,一片死寂凄凄然笼罩了上来,无垠深渊似的黑暗。

「父上决定出兵……吗?」尚月涩然牵动唇角,梦呓似地呢喃。

不是的。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倔强地反驳自己。父上不会这麽做的。

她的睫羽覆上凄怆的眸,贴着冰冷的石墙缓缓坐了下去。寒意一点一滴侵蚀着她的骨髓,几乎让她失去知觉。连同呼吸一并静止了下来。

她的手被放开了,在无底高耸的崖上——

「若是朝颜小姐作为人质,源氏……」白蝶一顿,语调放轻:「源氏还会出兵吗?」

尚月十指默然收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一个她隐约明白、却又不想面对的答案。她的存在是那麽微不足道,而朝颜和她不同。

「小姐。您想知道日野城之人不杀我们的原因吗?」白蝶丹樱色的薄唇细微掀动,吐出的字句彷若霜雪:「因为作为诱饵,小姐和我仍有利用价值。小姐曾向我说过上彩夫人有名无实,那麽身为末花夫人的女儿,朝颜小姐或许能够牵制源氏……」

「若是姊姊在这儿,父上便无法出兵了。」那麽会如何?称了敌人的意吗?

「小姐又何必在乎呢?」白蝶柔柔问着,却是一针见血:「既是源氏先舍弃了您,您又何必在乎?然而要是小姐不能活命,便什麽都没了。」

尚月静静地听着,瞳孔中隐约划过了什麽。

「我已然向他们这麽说——」白蝶直直望进尚月的眼底:「只要我们活着,以朝颜小姐的性子必定会来,就算要以她的命来换我们的命。」若是不来也罢,来了也好;即便不来,无论如何武盛断是不会杀她,而来了便能够牵制源氏。

倘若源氏如期出兵了,那麽源朝颜必定无法活命。

白蝶优柔平静的目光沉凝了下来。

源朝颜是个迟早都要解决掉的对象。为了她死去的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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