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墨塵 — 壹、獨墨(一)  

今年除夕,墨家府比往年更加热闹,府内灯火辉煌,门前早已备妥高高悬挂着的红灯笼及取暖用的火炉子。

下人们快步穿梭厅堂,布置着大厅的摆设,以迎接夜晚的围炉。

「这联得贴那儿才显得有节气,欸欸欸,这柜可不能摆这儿,会碍了风水,别别别,主子可不喜欢这茶,再换壶新的去……」老管家在旁吆喝着下人,声音宏亮的连还没踏入府邸的墨尘都可听见。

墨尘脚踩着沉重的浓雪,那头随意束上的黑发,这会儿,被雪蚀的一头白,精巧的鼻也被冻的红通。

老管家耳力好,听见脚步声连忙转身回看。

「哟,这不是咱们家的小主子吗?快请进来、快请进来啊。」老管家兴奋的迎接墨尘,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那早已冻的发寒的指。

那瞬间,才觉得自己回到了家。

「嗳,瞧您鼻头都被冻的红通通的,来人啊!还不备热茶给小主子用!」

「小主子,坐、坐啊。」老管家满脸欢喜地为墨尘拉开了椅。

再听老管家这麽一吆喝,真的回到家了哪……

「小主子啊,您这一别可就别了足足五年,老爷及夫人无时无刻都在惦记着您啊……」

从下人手中接过漆盘,盘内装载着热的烫烫的一壶清水、瓷壶和茶盅。小心翼翼地提着盛着热水的壶,来到墨尘的身旁。

「小的还记得您上回跟老爷大吵的那次呢!是为了啥呢这事儿……」老管家低头思忖着,手也没停歇过,他从怀中寻捞着一个东西,可怎麽寻就是寻不着。

墨尘不发一语,那双淡定的双瞳依旧向着老管家望去。

「小的想起来了,要去学香疗那事儿,可吵的墨府鸡飞狗跳呢!哈哈哈。」说的同时,老管家也从怀中寻到了一个精美的墨色绒布小盒。

他打开盒子,茶的香味瞬间盈满整室。那香,淡然安神,茶叶外观呈铁灰色,他取了点儿放入瓷壶内,再提起一旁盛载热水的壶施以高冲,使茶叶在壶内翻滚散开。

「如今小主子学成归来,府内上下都为您感到欢喜啊!」老管家笑眯眯的又再度开口。

墨尘敛下眼,以示谢过,那双发寒的手,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小主子,您在等会儿,这茶很快就好了。」

说的同时,茶汤也以泡好,将茶壶的壶嘴与茶盅采以低距离冲泡,是为第一泡,再将倒入茶盅的茶汤倒掉一半,以第二泡混之,茶味便能完全伸展开来。

他知晓墨尘从小只喝惯他沏的茶,所以替墨尘沏茶斟茶这事儿,从来不假借他人之手,他得亲自帮小主子泡好一盅茶才行。

「来,小主子请用茶。」捧起茶盅递去墨尘的手中。

接过老管家沏的茶,不急着喝,只是把茶盅拿得较近些,好闻出其香。

「怎麽样?小主子闻的出这是什麽茶吗?」心里知道墨尘的本事,但还是不免想出题考考小主子。

墨尘闭眼闻香,须臾,睁眼,缓缓说道,「茶叶外观呈铁灰色,闻起淡然安神,」轻啜口,「茶汤甘醇,喉韵深沉,是为南岩铁观音。」

委婉轻柔的声音响彻厅内,却带着毋庸的绝对。

「小主子果然厉害。」老管家在忙连点头,赞扬的眼神表露无疑。

「这铁观音小的还舍不得喝,今儿个您归府,小的高兴,就送到您眼前来啦!嘿嘿。」

墨尘不答话,只是默默的喝完这盅茶,而老管家则是站在一旁细说这五年府内发生的大小事儿。

墨府是做茶生意的,光是一个产茶地就可产出几百种上等好茶,再凭着墨老爷於京城内的交际手腕,结识了不少的皇亲贵族,茶叶销售也就容易的多。

那时,墨家大老爷对唯一的爱女满怀希望,希冀她能够继承祖先的衣钵,世世代代都做茶生意,可墨尘说不继承就是不继承,纵使墨老爷怎麽好言相劝,她说不就是不,最後墨老爷也怒了,把她关在房内,一天只给她送上一餐,看她继是不继!

这女可拗的很,一旬过去了,她依然无动於衷。

「尘儿,你这是拗什麽?」墨老爷端坐在墨尘房内的椅上,语中叹出对爱女的无奈。

墨尘坐在床榻边,不答话就是不答话。

「唉,那你倒是说说,不做这个要做什麽?」

听到墨老爷的问题,墨尘的身躯才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的开口,「香疗,女儿要以香癒人,以香癒病。」

说出此言,墨老爷私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不准,我不答应。」

「那就没有什麽好商谈的余地了。」墨尘轻瞥他一眼,随後转过头,不再多说什麽。

墨老爷气得扬言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可她始终不搭一句话。

过了几日,她留下简短的书卷,悄然离去,并无带走任何东西,只携着娘亲送予她的墨块。

这墨块是她相信的根源,离开府邸,隐居山林习得香疗,她不知自己什麽时候才可学成归来,所以她带走墨块,至少有了可以相信的东西。

那年的她,年方十五,脾气拗的跟头牛似的,怎麽拉都拉不动。却在尘世中不停地穿梭、找寻自己所要达成的目标。

今年隆冬,寒的刺骨。

墨尘脚步缓缓地踏入厅中,原本喧闹的交谈声因为她的侵入,骤然停下,每个人都用以吃惊的表情瞅着她。

她一身素雅衣裳入厅,因为畏寒,所以又披上用白狐毛制成的外裳。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直挺挺的就往大厅中央的主桌走去,来到墨老爷及墨夫人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爹娘,女儿不孝,现在才归来。」她的眼神和语气没有一丝愧疚及泣音,有的只是眼眸中那抹淡定与绝对的神情。

面对五年不见的女儿,墨老爷与墨夫人非但没有觉得陌生,反而还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他们的女儿一点儿也没变。

「你是不孝,但你可曾愧疚过?」墨老爷啜了口清茶,抬眼慢声问着。

「老爷,您还想要再气跑尘儿一次吗?」墨夫人皱着眉,不满的用肘顶了顶自己夫君的胸膛。

「尘儿,别跪了,来娘亲这儿坐。」墨夫人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这空了五年的位,现在可终於盼到主子归来啦!

「可曾有愧疚过?」墨老爷依然问着,只是这次声音大了些。

全场的人,灼热的视线几乎要烧穿墨尘脸上一个洞,她抬起眼,用那双如墨潭般幽深的眼眸直盯盯的看向墨老爷,缓缓说出二字,「没有。」

气氛就这样静默下来,外头的严雪寒风吹的更加刺骨冻人。

「坐。」墨老爷兀自打量在前的墨尘许久,随後拿起酒杯,三指下摆,示意墨尘得以入座。

五年不见,原本稚气未脱的脸儿,变得更加柔良倾城,那双如潭水深不见底的瞳眸,聪明灵秀,墨家拥有此倾城灵秀的闺女,一直都是夫妇俩的骄傲。

墨夫人一股脑的为她挟菜,就深怕她饿着了,她也不出言阻止,只是顺着母亲的好意,吃完碗中的菜。

「尘儿,这次归来可没那麽简单吧?」墨老爷用以精明的眼眸盯着她看。

这女,可不是会挑日子归来的人,一不就是有事要奏,二不就是脑子烧坏了。

墨尘歛下眼,那是她赞同某句话或是某些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直说无妨。」

她站起身,原本要开口,却被屋外遥远的炮竹声打断。

那声音不像一般孩童玩的炮竹声,而且,隐约可以闻到淡淡的火药味……

「尘儿?」

只是小孩儿玩的炮竹吧?

她已离开京城足足有五年之久,这可能只是新制炮竹,但这味儿未免也太呛了些……

她的嗅觉极好,在这珍馐佳肴,香味四溢的空间里,还可闻出极远地方飘来的味道。

「女儿过完年,就会背起香匣踏遍天下,以香癒人,以香癒病,还望爹娘成全。」

听起来语调像是有求於人,实则是自己已经做了决定,才向父母报备,准不准也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听见女儿又要离自己远去,而且这一去不知又是几个秋冬,墨夫人不禁悲从中来,以帕拭泪,轻泣出声。

「小主子啊……」老管家掩面而泣,才见不到一天的小主子又发出这麽令人错愕的讯息,这时间一呼弄,他又不知道何时才能为小主子沏茶啦!

「此等疯话,等我死了再说!」墨老爷气得拍桌大骂。

墨尘依然站的挺直,她再度歛下眼,「那就没有什麽好商谈的余地了。」

倾城小脸带着毋庸的坚决,然後朝着爹娘又是一跪,头重重的磕向地。

一叩,叩去了爹娘的养育之恩。

二叩,此行绝无反悔之余地。

三叩,望爹娘能够谅解她的不孝。

「别叩了……别叩了啊……」墨夫人在旁看的心疼,不禁摀着胸口痛哭。

「让这不孝女叩,最好给我叩得重重的!」墨老爷激动的指着在前叩首的墨尘。

「别了,爹娘。」她抬起头,额上隐隐冒着鲜血与红肿,撇下悲痛哭泣的娘亲、怒不可竭的爹爹和一群看的傻愣的亲人们,举步就往自个儿的房内走去。

「尘儿啊……我的尘儿……」

闭上眼眸,只有这样她才能追寻自己所相信的信念。

爹娘,下次再见之时,孩儿定会带着您们的担心与期待归来。

她在心中坚定的对他们说着。

「你个不孝女,出了门就甭给老子回来了!」

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她也没有必要再多留墨府,今夜就是她启程的日子。

依然像五年前一样,留封简短的书卷於桌案上,只是,那颗从不离身的墨石她不再携着了,连同书卷一并放置在桌案,只带着那盒载满数百种香料的香匣,悄然地从墨府後门离去。

一步步,缓缓的踏着脚下的沉雪。

雪一阵又一阵的下,这风吹的更加冻人了。

直视前方,她的眼被挨家挨户通明的灯火照的闪亮,大雪纷飞,染白了她的发,寒风吹的她眼眶盈泪。

就这样带着这份思念,将泪水擦乾吧!

额上鲜血未乾,热辣灼人,她咬紧牙关,踩着凌乱的足迹,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缓步走着。

依稀可闻见身後的烟硝味直扑鼻腔,伴随着焦味,那是个浓浓的焦味,宛如把肉焦掉的味道,心中不免窜起一片疙瘩,回过身去,赤红的火光早已遍染城西,红的刺眼、红的诡谲。

那个地方……是她的家啊……

她想要回头,身子却不听使唤跌落在地,她的头好晕好重,只能张大双眼,望着那如同猛兽般的火焰吞噬着家的位置。

肉身焦烂的味道,宛如潮水直扑向她。

「这铁观音小的还舍不得喝,今儿个您归府,小的高兴,就送到您眼前来啦!嘿嘿。」

「让这不孝女叩,最好给我叩得重重的!」

「尘儿啊……我的尘儿……」

一幕又一幕的历过眼前,熟悉的声音依旧盘绕於她的耳畔。

「不……」她的泪珠如断线珍珠落入雪地,一阵晕眩袭来,眼前蓦地一黑,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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