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迢迢陌上花,年年颜色好。
不见春来迟,但见花开早。
池边弄素琴,盼君早归来。
佳人歌一曲,尽是长相思。
君北伐匈奴,寒风吹铁衣。
春来冬雪融,未见鱼雁返。
露西坐在池边奏了一天的曲,纤纤玉手给琴弦弄出微红的痕迹,眉间紧皱不曾消去过。
丈夫北伐已三月之久,出征的时候明明冬雪纷飞,现在却是花开满树。
拿起扫帚,扫去散落一地的花瓣,犹如扫不尽的忧愁,情意缠绵,却无处表达。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书信已是一个月之久,字迹十分潦草,当时情势危机,他还抽空给他写了封信,他知道她必会辗转难眠。
「安好,保重身子。」
六字在她心头起伏不定,他处於战场让她何能心安?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若是天崩了,那麽地必裂。
在这个战乱的世代,只求能找个丈夫安定地过日子,若不是情非得已,没有人愿意嫁给从军之人
哪怕是万人瞩目的王爷,也难保在沙场中安然无恙,丢了性命,再多的荣华富贵不过就是繁华一梦。
是啊,她究竟为何逆了自己所望,又是抱着什麽样的心情穿上那嫁纱?
闭上眼帘,她忆不起当时的悸动,只觉心被掏空似的,孤寂难耐。
02.
菡萏池旁他牵起她的手许她一世承诺,她笑说一世太少,必须得是永远。
为君倾城,一世痴迷,年少的轻狂她依稀记得。
他俩的相遇其实没什麽大不了,要说是红线给他俩牵了情,倒不如说是一把纸伞结了缘。
然而流年似水,那些年少时期的点滴不觉淡了不少,无人能想像人人口中的倾城佳人年少时是个怎麽样蛮横的少女。
初遇时烟雨茫茫,她看他一人在路上晃着便好心递给他一把粉色纸伞,上头印着几朵小花,他嫌伞的样式过於女人家,走在街上会给人笑话。
她鼓起腮帮子将那把粉色油纸伞随处一扔,气呼呼地绕到那人面前头也不会地走了。
她的性子就是直,即便是面对萍水相逢之人,她的态度也不会因此改变,说白了就是坏脾气。
露西踢着路边的石子,嘴里碎念着这人怎麽连句谢谢也不说还嫌弃她的一番好意,年少意气用事就这麽丢了纸伞,不顾从发丝上滚滚落下的雨珠,很快地便湿了一身,却只管愤愤地向前走。
年少时总为了这麽点小事生气,却也因为这麽点小事牵起缘份。
露西走着走着,忽觉雨停了便抬起头,并非艳阳照顶,也非雨停,而是那人拿着她的纸伞替她挡着。
「女孩子家淋雨不好吧。」
凝眸,她便被他墨绿的双瞳深深勾住,那双眸子很漂亮,令人无法从中抽离
他夺目的樱发给雨打湿了,却丝毫不减其光彩。
「与你何干?」
她撇过头不悦地嘟起小嘴,当时她不过只是个刚满十五的少女,连女人都称不上
虽然不是倾城美,但可爱是绝对的。
「方才是在下的不对,望姑娘别生气。」
露西狐疑地看着他,怎麽个性格大变呢?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只见那人的脸沉了一下,接着又咧咧地笑着,弄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和老爹大吵一架罢了。」
「算了算了,你一直淋雨也不太好吧,我送你回去呗!」
他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过於激烈久久无法言语,搞得露西心情更差,气得双颊涨红,便往他的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在下只是觉得,一个娇柔女子送一个大男人回去,有些不妥罢了,没别的意思。」
只觉浑身一颤,脑中已是一片空白,露西头一次被人说娇柔,但看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她也想不到该说什麽。
露西自小顽皮,特爱欺负那些装腔作势的公子哥,练得一副好身手,每个都被她弄得不是连滚带爬,就是鼻青脸肿,方才露西使出浑身力量给那人一脚,而他却不痛不痒,必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这家伙必定不是普通人,该不会是个习武奇才吧!?」她暗自说道
不不不,她不能就这麽算了,就算打不过,但气势不能输!
露西鼓着腮帮子狠狠地对那人说道:「喂!谁娇弱了,接受露西大爷的恩惠连声谢谢都不说,你还真是没礼貌!」
对方听了只是捧腹大笑,这个娃儿真是有趣,跟一般女孩子家不同。
「原来叫作露西啊,既然如此我也无须使用敬语啦,我是赤炎夏,叫夏就行。」
「真…真是大胆,居然直呼我的花名!你可记好了,我叫西露,露西是我娘给我取的花名!你可别乱叫!」
只觉有什麽东西正撞击自己的左胸,燥热使她心烦不已,面对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露西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她的克星,殊不知是一生一世。
「露西,陪我走走吧。」
「也行,不过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说话啊!」
03.
後来露西才得知他是赤王府的王爷,听过不少耳闻说他曾和他老爹在沙场上立下无数战功。
当时她觉得他俩是不同世界的人,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罢了,怎能和王爷相比,更别说是交集了
虽然她性子硬,不过这点她是知道的。
她对他开始产生敬畏,甚至变得有些疏离,而随着时间的增长,露西的性子逐渐收敛,她爹的官职逐渐高升,作为儿女不应给父亲失了颜面。
某次夏接旨前往北方伐敌,一去就是几年,回来时满是风光,再度立下战功。
进京时遇上露西,她正与人谈话,无意回眸却触了他的心,她何时变得这麽漂亮了?
窈窕身材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勾魂双眸不知勾住多少男人的心,就连他也难逃。
他起身从马上跃下,直呼了她的花名,惊得她来不及反应,傻愣了好一回才喊了一句夏大哥。
「夏大哥,听说您又立下战功,真是太好了。」
「露西你就别这麽见怪了,以前咱俩不是这样的,你都直接喊我名,忘了吗?」
他挥挥手表示无须多礼,这样的露西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他不过就是出征几年,回来後怎麽一切都变了。
「那可不行,以往是我不懂事,照理说我应当称呼您王爷才是。」
「别了,就和以前一样,叫小名吧。」
他们不知道当时他俩看起来就像是坠入爱河的年轻男女,在众人眼中这一抹樱和金是如此般配,彷佛注定好似的,必须是他和她,任谁替代都不行。
04.
她从梦中惊醒,随後莞尔一笑,在这种时候居然忆起这些事
向外看去,天未亮,可她已无心入睡,只好靠在床边发怔。
这寝室里只剩下她一人,时间久了他的味道早已淡去,几乎是闻不到了
王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人,可她就是觉得寂寞,无论待在何处都会想起他的事
头很疼,身子一天比一天差,她吞下大夫给她配的药方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朦胧中她忽然想起这麽一句话,为什麽偏得是夏呢?
想当初她和夏打算成亲,她爹可是反对得不得了,名利先放一边,他就她这麽一个女儿,让她跟了从军之人要是成了寡妇怎麽办?
为了此事露西和她爹赌气了一阵子,最後还是她娘说服她爹的,而「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就是她娘告诉她的。
蝶影分谁一世情,独为你谱一曲,千年恋歌,甘愿为你舞尽一世芳华。
她甘愿随他堕入轮回,他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心落谁手更不用说。
睡醒後,露西又坐在池边弹着琴,一曲长相思怎麽奏就是奏不腻。
不觉已至暮春,气温逐渐升高,可她的心却依旧是冰的,甚至比冬天更冰了,脑中尽是年少的点滴。
05.
「沈大娘,你家女儿状况如何?」
「别提了,每天哭成这样我也心疼,不时就闹自尽,我早说别让她嫁从军之人,她偏不信!」
在街上走着,总能打听到各种消息,当然也包括他的死讯
她早就知道了,可府里没有人敢告诉她。
露西叫了贴身丫鬟茱比亚来房里,表情没什麽变化,只是淡淡地笑着,清雅脱俗,倾国倾城。
「福晋,找奴婢可有事?」
「帮我把这个烧掉吧。」
她拿出一张布满皱摺的纸塞给茱比亚,惊得她瞪大双眼。
「福晋,这不是那天报信的给您带来的吗?王爷的信啊…」
「自己丈夫的字,难道我会认不出来?」
「可您不是一直回信吗?」
「够了,烧掉吧,你们蒙不过我的,他是我丈夫。」她闭上双眼,不愿多说
“安好,保重身子”你就当自己妻子是个笨蛋,连你的字迹都认不出来吗?
她回信,是她的倔强,是她的执念,她知道那一定是夏死前托人按时写的。
露西只想找个对象发泄,告诉那人露西是她的花名,别随便乱喊她露西大爷的名,想狠狠踩他一脚,说怎麽不等人的!
又或者是拿着纸伞狠狠往那人的头敲下去,取笑他的发色和纸散一模一样,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她开始笑,笑得疯狂又痴迷,泪水却恣意流下,沾湿了衣裳
她也觉得自己疯了,打从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就疯了,但是疯得爽快,她不後悔。
多少红颜悴,多少相思碎,唯留血染墨香哭乱冢。
夏的屍体从北方运回来的时候,她很平静,撑着纸散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精致的五官,小手顺着脸庞抚下,很冰冷。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她轻轻地说着,这是长相思的诗词。
府里上上下下涕泪纵横,但无人敢哭出声
她微微地笑着,静静盼着他,什麽话也没有说,却看起来像是在对他说,欢迎回家。
一个下午过了,人都散了,是露西让他们回去的
她还给了他们回家乡的钱,说以後不用服侍赤王府了,没了王爷的王府,以後日子不会好过,他们不肯,可她坚持。
露西只留了茱比亚,她无处可去又很喜欢露西,她认为露西和一般福晋不同,不摆架子,还说希望能成为她的好姐妹。
君不见,蝶衣女子日渐消瘦她为谁;
君不见,青丝染雪娥眉紧蹙她为谁。
一生痴迷,只为君。
06.
她那一生的执着,化作一缕青烟,随他入土去了。
露西自从那次像发疯似地哭完之後,便再也没哭过,更别说是笑了
整个王府宁静得可怕,好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似的。
茱比亚看着露西天天拿着纸伞,魂不守舍,暗自哭了好几回。
她压根儿再也受不了了,她怀念露西的倾城一笑,想当年夏还在的时候,他俩凝眸相视的娇羞模样,逗得她在暗处咯咯坏笑。
儿时围着说书人,笑问有情为何不得长相守
答曰此缘有结似无结,是命运的无情。
木屐咔哒咔哒地在小巷弄出清脆声响,樱雪纷飞,群樱盛开,好似那人在我旁。
「你可知我一生执着就在这把伞上?」
「为何?」他笑问
「我想替你撑一世的伞。」
回眸,她和他的双眸又这麽对上了
伞落,泪水蓦然落下,融了心中的寒,她向那人走去。
「诺。」
不知何处来的琴声,在夜中想起,又是一曲长相思
一曲琴韵瑟瑟,悲欢尘世离合。醮一抹沧桑,盈满袖暗香,将尘俗情思泯于无痕。在指间舞落一世繁华,弹尽一曲浪漫忧伤。
伊笑,多少情深未了。
蓦然回首,多少繁华转空。
「你可听说了没有?落樱里躺着个美人儿,可惜已经断了气。」
「她还笑着呢,真是离奇!」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