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了吗?」和昨天一样同一名医生在我床边问话,他脸上的笑容不曾消失过。
我看着窗外不语,发现医院门前有一群记者站在那里吱吱喳喳,似乎在等什麽。
医生顺着我的眼光看去用中文说:「他们昨天就来了,应该是想要你这篇报导,说想采访你,但我看你的状况,在昨天就已经回绝,谁知道他们还是来了。」他耸肩无奈道。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洁白的白袍上,刺绣刺着:『Dr.Carlton』,我用乾裂的嘴唇轻声低语:「谢谢。」没想到声音却沙哑粗糙。
「喝点水吧。」他将床头旁的水壶里的水倒在杯子里,然後递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它,却没有喝。
医生无奈的笑了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床边,一脸悠哉,我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正牌医生。
「你这几天都不吃不喝,那麽虚弱的身体很难好的。」医生劝说道。
我别过头,不再看他,又将目光放到窗外。
「窗外的景色有比我这个帅哥还好看吗?」医生痞痞的笑着。
这回我终於将脸转回来,用毫无生气的黯淡眼神看着他。
「其实,我除了外科以外,还兼修心理学科,如果你愿意,可以当我的第一个病人,当然啦,这是给同乡的同胞一点好处。」医生微笑着对我说,「我的中文名字叫魏天晨,天空的天,早晨的晨,请多指教。」他露出白齿又是一笑。
我不懂为什麽这个人老是这麽爱笑,看起来一点烦恼也没有,就好像高中时候的我的一样......如果当初我没有来美国,一切是不是变得不同?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转过头擦掉眼泪,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的中文名字叫梦紫妍,梦想的梦,紫色的紫,女部妍......咳咳......」
话说到一半,我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喉咙像火烧似般疼痛。
「你的喉咙太乾了,赶快喝点水吧。」魏天晨担忧的望着我。
我低头看着杯子,终於勉强将里面的水一点一滴滑入喉咙中,但在流进胃里的那一刻,我一阵反胃,将水全都吐了出来。
魏天晨见我这个情况,赶紧叫外头的护士帮我换上新床单,自己则扶着我和点滴慢慢坐在一旁的轮椅上。
「咳咳......咳......」我不停的乾呕着,脸色极度苍白。
「瞧你这个样子。」魏天晨微皱眉,推着轮椅和点滴架把我推出病房。
「我没......残障......咳咳......」我一边咳,一边抗议要他放我下来。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当然知道你没有,但是你的心理好像残障了。」魏天晨半开玩笑着对我说。
「放我下来......咳咳......」我仍不死心的对他回答道。
这个医生也太随便了吧?不要以为他年轻就可以乱来!
他哪里肯再理我,只顾着把我左弯右拐,来到电梯里面,然後我们搭着电梯来到某一楼,反正我也无心去注意是哪一个楼层,当电梯门一打开的时候,彷佛有一道气流灌进电梯里,这一楼层十分寂静,安静到连一根针掉下去都听的见,沉静的走廊里一点生气也没有,有一股沉重的压力和绝望笼罩着,沉重到我觉得需要用力呼吸才可以。
魏天晨把我推出电梯,轮椅的转动声和他的脚步声在这里十分明显,我抬头一看,发现墙壁上贴着:『安宁楼层,请保持安静。』
我正要转头抗议为什麽带我来这里时,魏天晨继续把我推着,经过每一间病房,我看见好多人都无力的躺在床上,有老人、有壮年人,甚至有小孩,他们只有一个点滴在维持他们最後的生命,有的人还在痛苦呻吟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更让我想呕吐,看着那些面临绝望的病人们,我感觉到时间一直在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毫不留情。
「他们都是患有重症或绝症的病人,知道自己死期将临,有的人可能选择把握最後的时光,有的人却选择放弃一切,等待生命到达终点的那一刻。」魏天晨一边慢慢的推着我,一边小声的说。
我垂下眼眸,在心理为那些病人感到婉惜,似乎也开始明白魏天晨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而你,没有快死,身体状况也还好,比这些病人好上很多,为什麽你要放弃求生意志呢?」魏天晨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来望着我一脸认真的说,「你的未来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不应该在半路就垂着头停下脚步,这样你永远不会发现原来你的前面还有一条道路。」
我的眼泪开始掉下,因为他的这一席话,让我知道自己的愚昧,对他、对这里的病人深深感到愧疚。
「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可不能死啊。」魏天晨收起严肃的脸孔,露出一排牙齿爽朗的笑着。
我伸手抹去眼泪,沉默了好久才呐呐的吐出一句话:「我想回台湾......」
魏天晨似乎一愣,随後笑道:「可以啊,只是你得先把身体养好,不然我可是不会放你走的。」
我深深的看进他那碧蓝色的瞳孔里,低低的说:「谢谢。」
「不客气。」魏天晨站起身来,又将我推回电梯里,准备回到病房。
在这段路程中,魏天晨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大约知道你发生了什麽事。」
我瞳孔微缩,静静的聆听没有开口,但身子却猛然僵住。
「我是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麽要这样做,但把你这麽一个美人和那麽小的孩子托下水,啧啧......不是个好男人啊。」魏天晨开玩笑似的说。
我仍没有答话,睫毛却轻轻颤抖着。
「其实,我跟你的处境差不多惨吧。」魏天晨继续说道。
闻言,我却感到一阵疑惑。
这个男的根本是乐天派的,还有什麽烦恼可言?
「好奇我的眼睛为什麽是蓝的吗?其实我是个混血儿,妈妈是法国人,爸爸是台湾人,嘿嘿,说起我老爸可就不得了,在台湾拥有一间大公司,是个大老板。」魏天晨的蓝色眼珠里闪着不知名的光彩,似乎为他的爸爸感到很骄傲,「可是啊,到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看过我爸,而我的妈妈再过世前才告诉我,我是私生子,一个不可告人的肮脏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转头看着他,却发现魏天晨仍一派轻松,但我看见他的碧蓝颜色上有一层淡淡的阴影。
「我不相信,独自从法国飞到台湾找我爸,却发现他有一个很完美的家庭,一个很优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魏天晨的音量开始渐渐变小,「看见他的那一刻,我胆怯了,但我爸爸说:『你是我的孩子吧?』那瞬间,我甚至高兴的想要上前抱住他,可是,他又说:『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哈,多麽转折性的发展啊。」他有些勉强的笑道。
我微垂眼眸,为他的处境感到同情。
「你不需要同情我。」魏天晨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自然的笑着说,「後来,为了让爸爸知道他的另外一个儿子也很优秀,加上我不想输给我哥哥,我想要证明我自己的存在,就飞来美国读医学院啦。」说完的同时,我们也回到了我的病房前,乾净的床单已经换好。
魏天晨把我推到床前,我缓缓站起身,爬进被窝里,而他则帮我收起轮椅。
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我又问:「後来呢?你爸爸知道你在这里吗?」
只见魏天晨摇摇头,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说:「没有,我还不够坚强,等到有一天我能闯出什麽名堂後,我才会去找他,在那之前,我不会踏上台湾的领土。」他的眼里闪着屹立不摇的决心。
「加油。」我有些欣慰的回答。
「你呢,又发生了什麽事,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魏天晨微笑着说,「别忘了你是我心理学里的第一个病人。」
我垂下头,过了好久後才开始娓娓道出我心中的痛......
等我说完最後一个字,我已经泣不成声,但我仍努力不哭出声音来,只是默默的掉着眼泪。
「这个男人怎麽这麽狠啊......」魏天晨推了推眼镜,头头是道的回答,「把你叫来美国,然後又劈腿。」他挑眉。
「不是劈腿,是外遇。」我擦掉眼泪,沉声说道。
「就某方面意思来说,不是差不多吗......」魏天晨啼笑皆非看着我说,「该怎麽说吗,你眼光太差了吧。」
我瞪他,冷声开口:「对啦,我就是笨。」
「嘿嘿,你就应该要发现像我这样的新好男人。」魏天晨痞痞的笑着。
「看你这个样子,女友不少吧。」我微眯着眼,上下打量他。
「没有,一个都没有。」魏天晨垂下眼眸,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少年,「不过,你不觉得玛丽莲梦露真得很sexy吗,她才是我心目中的女神......」
我差点没跌下床:「就算你再怎麽爱她,她也早就死了。」
「呵呵,是啊。」魏天晨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又说,「不过啊,听你讲完以後,我怎麽觉得你有点想要......报仇?」
「当然,我不会这麽简单就放过她。」我的眼神一锋利,不禁握紧双拳。
「唉,别这麽想不开。」魏天晨叹口气回答。
「你都没有恨过你爸,想要复仇过吗?」我皱眉,望着他问。
「有,当然有过,正因为我是过来人,所以才要劝你放弃。」魏天晨收起嘻皮笑脸,换成一副严肃的脸孔,「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麽愚蠢。」
「我不在乎,反正我已经死过一次,再死一次也没什麽差别。」我冷声回答。
忽然,魏天晨站起来捉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别忘了我说过,我拼了命救你回来,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去做傻事。」
我被他如此的行为和严肃的态度给吓到了,怔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发现他早已放开我。
「我们都还年轻,做了一次傻事就够了,在医院让我知道,生命是很短暂的。」魏天晨坐回椅子上,轻声道。
我沉默不语,目光又放在窗外。
「你这个样子,我倒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好起来。」魏天晨无奈的微笑後,转身走出病房。
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才深深吐出一口气,眯着眼看着窗外灿烂的赤阳,却仍无法改变我的决心......
过了一个月,我的身体大致上复元得差不多了,於是我收拾着东西,准备办理退房。
「你还是要回去吗?」在我收拾东西的同时,魏天晨出现在我的病房门口。
「嗯。」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回应。
「唉,我的第一个病人就要这麽走了,结果我还是没有治好她。」魏天晨走上前来,帮我提着行李,「今天我休假,送你吧。」
我看了他许久,才点头答应。
坐上他的吉普车,我为他指路,穿越了大大小小的马路。
在车上,我看见了好多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甚至一家三口,一家四口的都有,他们的脸上尽是幸福的表情,我垂下眼眸,掩不住我眼底的伤痛。
曾经,我也幻想过这些美好,但它却没有如愿上演。
正在开车的魏天晨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的转头回去。
我怀着沉重的心事,一路来到我熟悉的家门前。
看着每一个细节,我的眼汪忍不住红了起来,那些幸福就像前几天发生一样,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拿出钥匙,走进家门,转头对身後的魏天晨说:「要不要进来?」
魏天晨摇摇头,微笑道:「不了。」
闻言,我走入家中,一步一步缓慢的走进,客厅、餐桌、厨房完全没有变动过,我一直忍住心中的疼痛,来到了卧室。
看着这里的一切,我感到害怕,却又回味,曾经,我和学长在这里拥抱着入睡,却也曾经,我差点在这里丢掉了性命。
我甩甩头,打起精神走进去收拾我的东西。
在收拾的过程中,我从化妆盒里面看见了那条我一直很宝贝的星星项链,那是白灏明学长在高中时唯一送过我的礼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这条项链,我始终相信他的心中有我的存在,可是谁知道这都只是一场骗局呢?
我讽刺般的冷笑两声,毫不留情的将那条项链丢进垃圾桶里。
我付出的真心和这场虚伪的爱情,就像这条项链一样,廉价而毫无价值。
差不多都把东西装进行李以後,我忽然发现书桌旁的抽屉里,放着一本小簿子。
我拿起它,刚好想起学长说这是他的日记,不疑有他,我缓缓翻开第一页。
里面是用中文字写的,日期大约是从三个月前开始。
七月十四日,天气晴。
自从和湘柔在这里遇见後,我发现自己又无可自拔的对她重拾爱情,在多次见面以後,她也跟我说出她的心意,我高兴的简直就要疯了,可是一想到家里还有紫妍和小桓,沉重的罪恶感总是把我压得喘不过气,即使再多得对不起,也无法原谅我的罪过......
七月十五日,天气阴。
最近时常晚归,紫妍不停的要求我早些回来,知道了小桓心中的烦恼後,我深深对他们感到歉意,当我今天又和湘柔见面时,我告诉她必须早点回去,但她却因为和丈夫大吵一架,深陷在难过中,看着她伤心的脸庞,脑海也浮现出紫妍的央求神情,最後,软弱的我还是选择了湘柔,对不起,紫妍......
我咽下心中的酸涩,一页页翻下去,发现学长的痛苦挣扎,对我和小桓的罪恶感,和对李湘柔学姊的爱意,我的眼泪掉落在簿子上,直道我翻到了最後一页,也就是他带我们走上绝路的当晚。
九月二十日,天气阴。
今晚,我知道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个晚上,我害怕自己走了以後,紫妍必须担负着单亲母亲的身分艰困的活下去,所以我决定带上他们,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自私,小桓还那麽小,我却将要毁了他的一生,但我没有其他决择。当湘柔告诉我要和我分手,回到台湾後,我整个人简直快要疯掉,为了她,我牺牲了我的家庭,抛弃了我的家人,可是她还是那麽的狠心,就像七年前她告诉我她要结婚的消息,那种痛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形容。对於紫妍,我承认自己只是在利用她的单纯,每次一想到这里,我总是想把自己狠狠揍一顿,我怎麽可以这样对待一个这麽体贴对待我的女孩?或许,早在我七年前带着想报复湘柔的心和她交往的时候,我对她的罪过怎麽也弥补不完。我发现我是爱她的,但是,一个是我深爱,却带给我无限伤痛的人,一个是深爱我,总是抚平我心中伤痕,给我温暖和快乐的女孩,我做不了决定,过了这麽多年,我仍像之前一样软弱、自私,紫妍,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一切,不过,再怎麽多的道歉,也挽回不了了,是吧?再见了,湘柔。
「呜......呜呜......」我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灏明......灏明,你太傻、太笨了!你怎麽可以这样对我?你怎麽可以?你知道吗,从和你相识、做朋友,到交往,对我来说就像梦境一样不真实,而你却把我当成了你复仇利用的工具!我付出了我的真心,你却把它变得一文不值!你说,你要怎麽赔偿我?你说你爱我?不!你从来没有爱过!那只是你为了压下最恶感才这麽觉得!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呜......把小桓还给我......呜......还给我......」我哭到趴在地上,双腿发软,全身颤抖不止。
似乎听见了我的哭泣声,魏天晨慌张的跑进来:「紫妍!」
「呜......」我没有理他,只是抱着笔记本一直痛哭。
「紫妍......」魏天晨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来把我揽进怀里,在我耳边低语,「别哭,别哭......」
「他怎麽可以,他怎麽可以......还给我......把我的一切还给我......」我埋在魏天晨的肩膀上哭着说。
「他还不了了。」魏天晨紧紧抱着我,安慰我道。
「他是坏蛋,一个超级大混蛋......」我仍不停的哭喊着,彷佛这样可以宣泄我心中的痛。
魏天晨仍坚定的抱着我,让我发泄:「对,他是个混帐......」
这一天,我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麽无知,苦苦的把自己的真心付出去,却只换来无限的伤痛,我不知道自己要再怎麽去相信,相信那个叫做爱情的东西。
「要走了?」魏天晨望着我说。
「对。」望着来来往往的旅客,吵杂的声音充斥整个机场,不时传来一旁咖啡店的咖啡香。
「唉,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知道是留不住你的。」魏天晨感慨的回答。
「天晨,谢谢你,你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好朋友,谢谢你啦,大医师。」我微笑着说。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魏天晨也跟着笑道,「好好保重,当你有困难的时候,我随时欢迎你回来。」
「谢谢,你也要加油,希望有一天我会在台湾看到你。」我点点头。
「或许那一天还很久吧。」魏天晨无奈的耸耸肩,露出白齿一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我轻笑出声:「大医生,少在这边说违心话,赶快回去值班吧。」
「我是说真的。」魏天晨笑着回答,「如果你真的要那麽做......在那些人会伤害到你之前,赶快回来吧。」他忽然收起笑容,认真的说。
我沉默不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微微点头。
「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听我的话,你这倔强的性格......说再多也没有用。」魏天晨露出无奈的神情。
「我可以当作你这是再称赞我。」我笑着回答。
「随便你吧。」魏天晨哭笑不得的看着我。
「那......再见。」我犹豫了片刻,缓缓对他说。
「保重。」他走上前,抱了我一下,「再见,紫妍。」
「再见,天晨。」我轻声的对他说。
再见了,我的好友。
魏天晨一直看着我的背影,直到我走出了出境道,消失在他眼前,他的眼泪才缓缓掉出眼眶。
我坐在飞机上,俯视着观望台里的人群,看不清魏天晨在哪里。
我叹口气。
也罢,就这样分道扬镳吧,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
我拉下窗帘,仰头靠在椅背上,心中的怒火在燃烧。
这一次,我要回台湾,为自己活出新人生,但在那之前,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飞机缓缓滑过美国的晴空,我将回到我的家乡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