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小鹿 — 04

第四章

很快的,距离上次那个失控的夜晚,已经过了两星期,这段期间偶尔和阿庞串串门子、去阿威家作客、上丽蒂雅看钟医生,再来便是认真努力的工作,尽量让自己有多忙就多忙,连编辑都称赞我稿子交上去的速度比往常快了不只一倍。

也因为这个原因,这两星期我几乎都睡在书房,睡眠品质下降导致精神不佳,一早醒来,便有些恍惚的准备小鹿的早餐,我将土司放进烤面包机,茫然的看烤面包机跳上来,我机械式的抹着果酱,当旁边的水煮青菜到达沸点,开始发出波波波的声音朝我抗议的时候,我打定主意,今天说什麽都要开始准备装修的事宜,已经考虑了两星期,终於找到一家价钱适合的厂商,他们说随时可以替我动工。

有了目标以後,心中总算踏实了一点,简单的煎了一些火腿片和荷包蛋,虽然小鹿不爱吃,但为了牠的健康,还是必须要吸收一些肉类食物,虽然小鹿不乐意,但多少还是会苦着脸吃个一、两样。

在准备得差不多之後,卧房有了动静,小鹿将门打开一点缝缝,看着我在外头忙着将食物摆上厨房外头的餐桌。

「来吃早餐。」我有点不自在,佯装无事,一如往常平静的朝牠喊。

小鹿揪着睡衣下摆一步步走出来,垂着头感觉没什麽精神,有些怯生生地,但还是听话的走到餐桌前,双手扶着木制椅的椅背。

「洗脸刷牙没?」我问。

我非常担心,却没有表现出来,这两星期,我隐隐约约知道小鹿总是在等着我回房睡觉,我对小鹿也经常心不在焉,再加上不怎麽爱聊天,自然在家里说的话便更少了,夸张的时候一整天只跟小鹿道过一声早安。

小鹿向我询问过无数次,偶尔执意拉着我到处走,或是哭哭啼啼的在书房陪我一宿,但我并没有跟牠多做解释,只是跟牠推说我正忙着工作,并以此为藉口尽量减少与牠单独接触的时间。

我知道自己失职,也明白小鹿感到委屈,但我光是整理自己紊乱的情绪,就耗费一大半精力,真的无暇顾及小鹿感受。

小鹿默默地点头,规矩的坐下,我将盘子叉子推到牠面前,随即自顾自的坐下,迅速吃掉一个果酱土司之後,我摊开刚从外头拿进来的报纸。

一眼便看到报纸刊得大大标题上头写着︰『金銮大学政治系副教授伍正楷确认失踪!?』

内容大概是伍正楷於本月十二号晚间八点过後,便没有再回到自己居住的豪宅,也没有到学校任职,手机也关机,不论家人或朋友,都与他断绝联系,就这麽平白无故消失两个星期之久,引起外界众人揣测。

有人说是跟之前的『反半兽人联盟』记者会那起事件有关,也寻线访问了一些人,包括他的老师翁友道,然而对於伍正楷的去向,都没有一丝具体的线索。

我看着这则新闻,心里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觉得他身为反半兽人联盟的一员,而且还是干部级人物,自己却反其道而行养了一堆宠物,在组织内部肯定受到不小的压力,之後有人要他解释那些宠物是干什麽用的,他提不出合理的说法,因此有人怀疑他养那麽多宠物是进行不法的勾当,再不然便是养起来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总之,正反两方都因为各自的理由,将他当成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闹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平时不怎麽关心,直至今天才又注意到最新消息。

再来便是国际科幻文学交流晚会即将在三天後举行的消息,上头刊了几张社交名流齐声表示参加的照片,其中有还几个是连我都认得出来的大人物,看来这一场文学盛会,已经如预期般如火如荼的进行。

我草草的看过一些社会新闻和文学杂汇,抬起头来,就诧异的发现,以往总是跟我撒娇,不吃这个不吃那个任性挑食的小鹿,今早却一反常态,将牠讨厌的食物吃得乾乾净净,一句抱怨也没有。

我放下报纸,呐呐的问︰「吃饱了?」

「嗯,吃饱了。」

小鹿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大眼睛从吃完以後就一直盯着我瞧,只是我专心看报纸没有发现而已。

「那……就收一收。」

「好。」

小鹿将属於我的分的火腿片和荷包蛋拨到我盘里,随即将牠的盘子和餐具叠好,起身拿到厨房去。

我盯着小鹿的背影,皱起眉头,我明白牠非常不安,从牠近来不断观察着我的脸色、竭尽所能希望能讨好我、耍小性子的行为也越来越少就可以看得出来。

这并不是好现象,其实。

即使如此,我真的需要时间来沈淀,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让我後悔的决定,我必须好好的思考该怎麽做、做些什麽,对牠才最好。

少了任性的小鹿,又更乖巧了。

◇◇◇

三天後,工匠来到家里丈量房间尺寸,我领着他们丈量我的书房及卧房,希望将中间的墙打掉,再平均隔成三间。

为了不挡到工匠作业,我请小鹿待在客厅不要到处乱走,小鹿乖巧的坐沙发上,睁着一双写满疑惑的大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众人进进出出,而那群工匠也不时对牠投以注目礼,毕竟宠物是很贵的生物,许多人很难有机会去买,在安全上也要相当注意。

因为如此,我不想让工匠待太久,免得让我神经紧张,我尽快带领他们处理事情,将该谈妥的事情谈妥以後,送他们出门。

经过一阵忙乱以後,我走到沙发那边坐下来休息。

就在前几天,我相当明白的表明要小鹿别老是贴我身上,故小鹿即便想像过去一样随时随地靠上来,也只敢先伸手拉拉我,见我没有反对的意思,才悄悄的贴近,抱住我手臂,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这次,我没有刻意挣脱,太久没有肢体接触,我也开始想念小鹿的体温了。

「昕,那些叔叔来干什麽的呀?」小鹿疑惑的问道。

我顿了一下,想了想,终於还是说了︰「……量房间大小。」

「为什麽要量房间大小。」小鹿歪头。

「因为要给你安个房间,以後就不必跟我一块睡了。」小鹿闻言,浑身僵了僵,抓着我手臂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撇头一看,小鹿竟然脸色发青,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我吓了一跳,伸手抚上牠的脸庞。

「怎麽了,身体不舒服?」

小鹿抿着唇颤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猛摇头,我瞧着不行,赶紧抱起牠,打算让牠回房休息。

我知道一开始牠或许会怀疑我不再喜欢牠而有所打击,不过再过一阵子,装修就会完成,我准备把牠的房间布置非常舒适,里头的摆设都按照牠的喜好,到时候牠见到房间完成,一定会喜欢的,牠有属於自己的空间,我也能随时拥有缓冲的时间,一切都可以很有条理的进行并确实的完成,而所有的问题,经过彼此分隔的沈淀之後,都可以迎刃而解,包括我对小鹿的慾念,我是这麽想的。

然而事情不是我所想的这麽简单,被我抱在怀里的小鹿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在怕牠被我摔到地上受伤的顾虑之下,我只好放下小鹿,让牠稳稳的站着。

下一秒,我便听见小鹿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不要房间。」

「什麽?」我听不清楚。

「我不要房间!」小鹿加大音量,同时颤抖着嗓音,口齿不清的呐喊着︰「我不要房间、我不要房间、不要!小鹿……小鹿……不要、都……不要,呜呜——」

小鹿在我面前,就这麽,痛哭失声,宛若断肠。

小鹿所承受极大的紧张、不安,彷佛一次爆发开来似的,牠不停用手搥打着我,将所有的恐惧与埋怨,全都集中在牠落下的粉拳上,我从来不曾让牠如此伤心难过,因此一时之间脑袋就像断线一样,没有办法立即反应,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来不及说。

小鹿赤红着双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是一根绷紧的弦,正释放所有压力,僵直的身子颤到极限,突然脚下一软,小鹿无力得快要滑坐在地上,我反射性的抱住牠,牠抓住我的肩膀,一边哽咽着,发出嘶吼般的哭声,惩罚式的狠狠咬上我的肩头,牠根本不太会做这样的事,却还是使出浑身的力量让我痛。

「小鹿。」我唤着我取给牠的名,对我而言是这麽的有意义,但这让我更清楚的意识到︰小鹿是宠物。

牠什麽东西都不懂,也不应该懂。

人类所追求的慾望,牠根本无法真正了解。

我不应该利用牠的无知,尝试去跨越一些不应该跨越的线。

因为我知道牠会因着对饲主的信任和依赖而不会拒绝。

然而牠此时此刻,接近崩溃般的无助,无可否认是因我而起。

我强忍着鼻酸,按着小鹿的後脑杓,再一次喊着︰「小鹿。」

小鹿终於松口,像抱着浮木般将我紧紧拥抱,牠一边啜泣,一边问道︰「昕不喜欢我了吗?」

「不是。」

「昕觉得我很烦?」

「没有。」

「那为什麽你都不理我……呜呜、呃——」

小鹿埋首到我怀里,整张小脸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但就算是如此,我对牠的慾望,却依然没有一刻消停,为了我哭得肝肠寸断的小鹿,就在此时此刻,让我心中的爱意放成无限大。

我的小鹿,我这辈子,都无法不再理你。

当我吻上小鹿泪湿的睫毛,我明白自己已经无法遏止满怀的情热,一瞬间爱意倾泻而出,这样的感觉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让我觉得恐怖,却不想逃开。

我从来不想让小鹿哭,可如果避免不了,那麽我刻意远离牠到底意义为何?

我思考了太多东西,有简单的、有复杂的,小鹿从来不明所以,对牠而言,我就是一个无故漠视牠的坏主人,但小鹿依然如此爱我,将我视为牠的天地、牠的食粮,在我怀里哭泣,就怕我不再喜欢牠。

这叫我怎麽再狠下心拒绝?尤其我根本就不想拒绝。

我一直踌躇不前的原因,无非是因为我认为小鹿的爱,是基於宠物的立场,而人类的爱牠有可能一生都无法了解,到时候我内心的挫败是否会让我崩溃、是否伤害牠也刺伤我,我根本不敢去想。

但与其建立一个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藉口,来彻底否决小鹿的情感,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我韶昕,是禁不起打击的人吗?我自问不是。

既然同样都是自私,我又何必想那麽多,我有的是耐心去等待小鹿明白的那一天,即使要我利用牠对主人的信任,也在所不惜。

想通以後,我整个人轻松好多,连日昼夜不断的烦恼,就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

我轻柔的抚摸小鹿颤动的背脊,用唇瓣勾勒着小鹿清秀的脸部轮廓,吻去牠流下的泪水。

「小鹿别哭,是我不好。」我用脸颊轻轻磨蹭小鹿的,一边在牠耳边轻声道。

我不曾主动有过如此亲昵的接触,甚至带点祈求原谅的撒娇意味。

小鹿不解的眨着眼睛,晶莹的泪珠一颗颗落下,不断沾湿我的脸颊,显然从头至尾不明白为什麽我态度会改变,但牠还是紧紧揪着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我身边。

「昕不生我气?」小鹿伏在我肩头,哽咽着问道。

「我为什麽要生你气?」我抱起牠,让牠的大腿夹住我的腰、手臂环住我的颈子,我仰头由下往上盯着小鹿哭红的双眼,和不断抽噎着、布满泪痕的赤红脸蛋。

「我乱发脾气、还乱打人,昕说不可以乱打人。」

应该说,不可以乱踹我。

我在心里纠正,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再怎麽样,我都不会生你气,要气也是气我自己。」

小鹿闻言,鹿耳朵慢慢的竖起摇了摇,停止了哭泣,但眼眶还是湿湿的,随时又要哭鼻子。

小鹿有些犹疑不定,但还是小心翼翼的问了︰「……我可以不要房间吗?」

「嗯。」我给牠肯定的答案,看来要把合约给解掉,已经不需要了……噢,也许还是可以请他们按照小鹿的喜好稍微装潢一下卧房,等会就打电话去问问吧。

「那我可以跟昕一起睡吗?」小鹿又问。

「可以。」虽然和小鹿一起睡的夜晚很难熬,但我发现没跟小鹿一起睡的夜晚更难熬。我决定选择不空虚寂寞的那一个。

小鹿的精神又好了一点,鹿尾巴微微的摇动,代表高兴。

「那、那那,昕还、还喜不喜欢……小鹿?」小鹿结结巴巴的说完,便伸手拉住自己的耳朵,每次牠害羞或是紧张,就习惯这麽做,牠盈着水光的大眼盯着我,有些害羞、有些害怕还有些期待,见牠这怯生生的小样子,我的心都酥了一半。

我伸手按下小鹿的头,在快要亲上小鹿殷红嘴唇的地方顿住,其实我从来就知道,要怎麽让牠更害羞,只是过去我选择性的忽略,如今不想要再有什麽忌惮,这样的肢体接触,似乎也就不再让我感到窘迫了。

「当然。」

我对小鹿绽出一抹微笑,声音柔得简直要化在彼此的呼吸声里,小鹿瞬间轻喘了一口气,因为哭泣而绯红的脸蛋更红了,牠揪紧我的上衣,身体使劲的贴近我,我和小鹿的唇距离不到一公分,这样暧昧的姿势让我脑袋一阵热,在即将要贴上去的瞬间——

手机铃声大作!

我撇头将视线凝在客厅矮桌上,遗漏了小鹿骤然失望的表情,我让小鹿的头埋入我颈窝,抚着牠的发丝走向矮桌,抱着小鹿坐进沙发,顺势接起手机︰

「喂,韶昕。」

『韶昕呀~~是我晶晶哪!』耳边传来编辑高八度的甜音,那娇滴滴的嗓音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什麽事?」我问道。

小鹿在我怀里吸吸鼻子,好奇的睁大眼睛看着我讲电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卷着我的头发玩,於是我也伸手卷着牠的头发玩。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麽大~~日子吗?』编辑万分期待的问。

「不记得。」我泼了她一身冷水。

『韶昕——!你你你、我真服了你了,我昨天才提醒过你的!』

「不重要的事我通常懒得记。」我平静的说道。

『今晚就是交流晚会了耶!不管、不管,你一定要给我出席,否则我就哭给你看!』

「……」

『你干麽突然不讲话?』

「……等你哭啊。」

於是,编辑又再一次差点被我惹到气绝身亡。

我听着编辑在电话那一头气得炸肺,耳边不断传来恐怖的磨牙声,就听她咬牙切齿的喃喃说着『我哭了不就便宜你』等等没有实质意义的话语。

『……看来,你就是打定主意不去就对了。』编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放弃了,真是个好预兆。

我拿湿纸巾给小鹿擦脸,顺便擤擤牠的鼻涕,小鹿眯起眼睛接受我的服务,抓着我的手不放,我用手指按摩牠哭肿的眼皮,担心明天会肿成两颗核桃。

「你替我去吧。」我说。

我知道编辑要我出席晚会是出於好意,对於一个不常出席公众场合、也不愿意在书里摆放个人肖像的我,出席参加晚会,一定可以拥有不小的曝光度,间接让更多人知道我的作品。

然而这样的宣传方式,让我打从心里感到无力,为了某些目的而去做不擅长的事情,对我而言已经算是一种精神折磨了。

『知道了~哪一次不是我去,真是受不了你耶……』编辑咕哝着抱怨几声,终於挂断。

之後,我打电话给厂商,请他们更动合约的内容,小鹿亲耳听见我确实不打算把牠扔到一边,才一扫过去两周的阴霾,重新展露笑靥。

小鹿和我,在恢复宁静的屋子,度过安祥的午後。

我一反之前的态度,随时随地对小鹿付出关爱,时不时亲亲牠、抱抱牠,小鹿起初有些害躁,甚至惊愕,但过不久就完全习惯,还非常受用,制造惊喜般主动扑过来亲我脸颊不说,在我准备晚餐的时候,小鹿从背後一直抱着我的腰不肯放,心血来潮就又蹭又磨的,害得我因为不够专心而炒焦一盘青菜。

不过这都比不上与小鹿一块入浴,那种窘到最高点的感觉,我实在是很难不对牠起反应,将那股冲动憋到後来,只有走上流鼻血一途,形象严重受损,还吓得小鹿连声哭叫,在鼻子里塞两团染血卫生纸出浴,强忍着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羞赧,抱着小鹿在卧房里到处走,安抚牠忐忑不安的情绪,那画面说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对我的自尊心造成不小的打击。

小鹿经过一连串的哭泣和惊吓,早已精疲力尽,总算是放弃看『暗夜吓吓叫』,早早入睡了,小鹿趴在我胸膛,确认般紧揪着我不放、睡得不甚安稳,也许是过去面对隔壁空荡荡的床位,下意识无法放松神经吧?

不知道该怎麽样让牠相信我真的不会离开,思考了好半晌,我竟然难得的哼起有点跑调的安眠曲,歌声透过胸口稳稳传入小鹿的耳膜,即使我哼得如此难听,小鹿还是捧场的舒缓了眉心,深沈入睡,我不知不觉也就着紧紧依偎的姿势睡着了。

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抱着小鹿,赤脚踩在沙滩上,一同凝视汪洋大海,遥望远方海天一色、嚐着微咸的海风,小鹿轻轻靠上我,在我耳边低喃了一些话,我听不清楚,但确定的是,牠一定是在撒娇吧?

我闻着牠身上乾爽的香味,在我怀里的温度,是如此沁人心肺,我突然有点想哭,似乎对我而言,此刻便是永远。

你能够陪伴我多久呢?小鹿。

身为宠物的你,寿命可以陪伴我走多久?

二十年?

三十年?

还是一辈子?

……也许,这个疑问,才是我内心深处,真正却步不前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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