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靈 — 無靈

一夜风雨,满地落花,枝头艳丽的蔷薇只留残萼零落。

八角亭中,一名男子手持绘卷,慢慢翻看。那男子约莫二十七八的年龄,模样清冷俊秀,双眉墨黑,眼眸细长,眉宇之间总有些疏慵之态。

男子的皮肤异常的白,便连唇色也淡到几无颜色。他身上穿着宽大的紫色华服,袍面綉着精美的暗纹,延伸的线条,彷佛一组复杂的图腾符文。

「哥哥。」亭外,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女轻声唤道。

镇抬起头,看到由婢女搀扶的少女,对她微微颔首,虽然神情没有太大变化,眸中神色却暖了些许。

「瑶,进来。」

待婢女将那叫瑶的少女扶进亭中坐下後,瑶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今天的药帖服下没有?」

「服下了。」瑶轻声应着。

「你没在祥云斋休息,找我有何事?」

瑶明眸清澈看着镇,带着淡淡的忧伤,静了片刻後,才开口道:「哥哥,次月十五瑶即过十五生辰,那时瑶也将献祭九天台,成为哥哥的法器。长老明日将带瑶前往慈心堂沐浴静心,等待献祭之日。今瑶前来,是向哥哥告别。」

「你不用献祭。」镇神情依旧,他合上手中的绘本。古老的书册中绘着繁复的图文,那是深藏在司氏藏书阁七层的禁忌之册。

「可是,每一代司氏女儿都要作为祭献祭天地,这是司家的命运……」

「不必担心。」镇淡淡说着,平静的眸底却隐藏着鋭气。

瑶停住话头,却不知哥哥的意思。

言天下,司氏一族能行鬼神之术,始之混沌初开之时。每一代司氏继承皆育一子一女,司氏与天地定下誓约,子为祝而女为祭,祭折命化为器,辅之以祝。

……

瑶听镇之言於亭中等候,却不知道等候何人何事。

亭外,翠柳枝条柔绵斜拂,风暖草薰,却不知次月是何面貌。瑶侧目遥望,突然看到长廊深处,有一个女子向他们慢慢行来。那女子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艳丽的伞面盛开着最灿烂的春花,细细描绘的符文浮於其上,如清水涟漪,美不胜收。

伞沿太低,没办法看清女子面目,直到女子走到亭前,向镇行过一礼,轻抬起伞面,瑶才面露震惊之色。

白衣黑发的女子,面白如瓷、清净素雅,周身无一装饰,唯腰间长长红绸相系,微风吹拂,红绸伴着白衣翩翩轻扬。

那女子的面目与瑶相似无差,几乎可算是同一面镜子的两面。

「她是……」瑶慢慢地走近那女子,不能置信地看着她。

「次月十五,她将代你为祭。」镇语气平缓地道出。

瑶错愕半晌,摇头道:「我不能让无辜之人代我去死。」

看着瑶脸上的坚决之色,镇轻轻笑着,「不过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你不用忧扰。」

「没有生命?」

今日之事只怕是瑶生平所未见闻,然镇从未骗过她,瑶明眸中带着惊疑回头。

那女子静静地站着,明眸微合,清冷的神情,与镇有几分相似,然那模样同血肉之躯的她又有何差别?

「她不是人吗?」

「她是我三月前作出的偶人。」

以绢为肤,桃木灰为体,五色绒线纳於其中,书以瑶之生年月日。

胭脂点唇,墨笔描眉,刻下偶人魂魄之名。

做出来的身躯,画出来的形体。

一个代替瑶的偶人,是瑶赐予她的存在。

瑶再次走近,抬手探向女子的鼻下,感测在她手上的气息,带着微凉的温度,却也是平缓持长。

「她有生人之气。」

「嗯。」镇淡淡地应了一声。

瑶放下手,再道:「可是若她非司氏血缘,只怕无法为祭。」

镇摇头,「我既作出她,自然有代替之法。」他侧目看着亭外已然连续三月阴云密布的天,淡声道:「这一月,你就留在祥云斋,不要出门。」

「是。」瑶略略迟疑地应了下来。

「哥哥,她可有名字?」

「遥,遥远之遥。」

「与我的名字同音……」瑶轻轻抚上女子寒凉的肌肤,「遥能说话吗?」

「她没有言语的能力。」

星夜遥遥,阴云蔽天。虽是十五月圆之夜,却依旧晦暗不明。

遥静坐在檀木圆桌旁,目光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前方。对面,镇将手腕包好,放下随意卷起的衣袖,将桌前一碗鲜红的血端到遥的面前,缓缓道:「喝下。」

遥听从指令接过,红唇沾碗,一口一口地吞咽。鲜艳的血滋润着双唇,竟比当初点唇的胭脂更红。

镇起身用茶水洗去短匕上的血渍,放於柜上。

待碗中血尽数饮尽,遥放下碗,她慢慢站起,走到镇的身旁,为他卸下外衣。

镇垂眸注视遥清淡无波的面容。

连续三月以血养之,让她体中流动司氏血液,同瑶毫无差异的容貌躯体,一如瑶的双生姐妹。

镇拂下遥的手,慢声道:「不用,你到床上躺好便是。」

遥停下手,缓缓抬头看了一眼,而後垂下视线,向他行了一礼後,转身走向床榻。

平整的被缛,暗色的底纹。遥在这张躺了三个月的床榻上躺下,白衣如纯净的淡云轻铺其上。

遥静静躺着,闭着眼睛,平静的清冷面容没有一丝表情,轻浅的呼吸,如睡着一般。

沉缓的脚步移到床边,高大的身影遮挡住床帐中幽明的光亮。

镇站在床头,静若古井的黑眸幽幽看着遥。背光而立的他,极致白皙的皮肤,眉清细长,唇色淡白几无颜色,显出一种鬼魅的艳丽。

遥没有动静,依旧只是安静地躺着。

片刻後,镇俯下身,覆在遥的身上。

淡色的唇慢慢贴上红艳的唇瓣。在相触的时刻,遥习惯地启唇,唇间是男性的气息,是这三月每个夜晚镇转渡的生气,让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得以有生人之气的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安静的遥慢慢张开了眼睛,呼吸着生命的气息,清澈无杂的黑眸注视近在咫尺的男人面庞。

彷佛察觉到遥的视线,镇睁了眼。

那双眼,无情无绪,不起丝毫涟漪。

相贴的唇瓣,一温一凉,毫无缝隙。

遥与他对视了片刻,又慢慢闭上了眼,一如往常。身侧,轻轻抬起的手也慢慢放回被缛之上。

一月转瞬而至。

祥云斋外,白衣的女子撑着油纸伞静静等待。

伞上描绘的朵朵春花彷佛绽放了生命一般娇艳,让人移不开目。

屋子里,轻浅的话语声传出院外。

「瑶,今日你留在斋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踏出房门一步。」镇开口,平缓的话语,带着不容疏忽的慎重。

「哥哥,你真的要让遥代替我去献祭吗?」

「四月前作出她,只为今日。」

「可是……」瑶迟疑着,开口时带着愧疚与忧虑,「我总觉得是我将一个无辜的人推上黄泉路。」

安静了片刻,镇开口,语调依旧平淡,「她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你不必心中有愧。」

斋外,撑伞的女子慢慢地睁开眼,抬头看了下伞面精致美丽的图案,明明是一张纸面的绘花,却彷佛延展着,要跃出纸面。

瑶看了片刻,才慢慢地低下头,闭上眼。

九天台上,巨大的青玉石光洁如新,却不知在那上面消逝了多少司氏少女的生命。

司氏一族的弟子在九天台下的天坛盘腿而坐,念诵着经文。空旷寂静的九天台上回荡着低沉悠远的声音。

白衣洁净无尘,腰间系着长长红绸,乌黑长发如瀑垂落背後。

遥一步一步踩着台阶而上。

司镇站立在坛前,目送白衣的女子踏上九天台。

遥静静站立在九天台上。

大风吹拂,衣袂飞扬,像是要消失在天边的云彩。

素净的脸庞恬淡而沉静。

她的视线落在天坛前陌生的司氏一族上,而後移到坛前的司镇脸上。

目光相交,司镇启唇,缓缓念起祭祀天地的祭文。

「司氏遥女,时祭天地,天其佑之,地其护之。祭以为器,赐兹祉福,四方之极,濯濯万灵。

司氏遥女,时祭天地……」

那是司镇第一次对着遥叫出这个由他所起的名字。

九天台上,阴云低沉,大风肆虐,耳畔呼呼风声如鬼哭号,然司镇念出的祭文却能清晰地传到遥的耳中。

第一次听到他叫着她的名字。

没有生命的偶人,有着若真人一般的身躯,却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偶人。

此时此刻,秀净的面庞上出现了只有人才能出现的表情。

嘴角轻轻弯起的弧度,像是遥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做出她的男人身後夜空中悬挂的弦月。

在那之後再未看过一眼的月光彷佛留在了那道弯弯的弧度上。

遥闭上眼睛,躺上青玉石。

司镇也垂下眸子,清冷低缓的声音回荡在九天台上,一遍又一遍。

一道巨大的光亮从青玉石上放射开来,照亮了阴云密布、昏暗的天空。所有的一切彷佛都停在瞬间,一众司氏子弟吟诵的经文,肆虐的风声。

待一切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九天台的青玉石上。

司镇停下念诵,睁开眼睛,九天台上已无白衣踪迹。

司镇缓步走上台阶,一步步沿着遥走过的路线。

乾净无杂的青玉石上,静静躺着从此以後属於他的法器。

斩断生命轮回的水刀。

弯曲如水流的刀身,清晰倒映着沉静的面庞,如镜一般,收纳着影像。

彷佛没有血色的皮肤,墨眉无情,黑眸无绪。

镇拾起由遥化成的法器,神情淡淡,脑中却突然浮现出九天台上的那个白衣女子,最後流露在唇边本不该出现的微笑。

一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不该出现的任何一丝表情。

阴云散尽,九天台下,司氏一族庆贺为这一代的司氏,为镇而诞生的法器。

绢帕从天空缓缓落下,轻盖在镇手中所持的水刀之上。

绢帕洁白无尘,上面胭脂点点,墨笔飞扬的几笔。

一个遥字。

【後记】旧文再发,这篇短篇算是一个引子吧,可能後面还会引出其他故事,敬请期待。不期待也没事,反正都是得写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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