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付过郁子後,午饭时邵鹏去关心一下邹从。他跟邹从坐的位置不相近,小息时又去陪郁子了,一个早上下来,他都没有正眼看邹从,这时在茶餐厅面对面坐着,他才见到邹从双眼满布红筋,乌青的眼袋鼓鼓的,不知道还以为他被人打过。他脸色也差,那种白不是年轻人特有的水嫩,而像腐竹鸡蛋糖水放凉後、泛在爆水面的一层皱腐皮,带着微微的蜡黄。
邵鹏多少有点後悔强叫邹从来吃饭,没准儿他现在心情真的很差,只想静静一个人待着,如今邵鹏还来缠他,自以为关心他,说不定有反效果。更重要的是,邵鹏自己也未曾爱过人,自是不懂爱情离合,就算要安慰邹从,也只能剽窃前人之语,说些无谓空洞的漂亮话。
是以他默默盯着桌上的那面玻璃,生平少有地用心看餐牌,一字一句在心中默念,只想快点熬完这顿午饭。他们叫的是快餐,不过十分钟,伙计就端上两大碟饭——汁多饭多菜少,典型港式快餐。
邹从吃得很快,邵鹏自认算是半个吃货,也无法在十分钟内吃完一大碟饭,但邹从做到。他不是在进食,而是填塞,两条手成了机械臂一样,一勺勺舀起饭来,叉进口里,重复,直至这碟饭见底。
「你分点给我吃好不好,我还不够。」邹从说话时,双眼从未看过邵鹏,只瞪着他碟里的半碟饭,那种灼灼的眼光比非洲饥民更露骨,彷佛你不肯给他吃的,他就扑上来跟你厮打。
邵鹏乾脆把碟子推到他面前,说:「别人不是说失恋大过天,都没胃口吃的吗?」
「呵,谁说的。分手归分手,总得吃的。」
他跟邹从间的对话,就只有这样子。邹从没有跟邵鹏吐露过半点感情的事,但每天午饭时间也会找他出去吃,直至三月,他们中五生要准备考公开试,停课了,在家中自修。
邵鹏这时回想,觉得自己天生是个自大的人。他常常有种悲天悯人的伪善,以为基於道义,他应该尽可能让他喜欢、他在乎的人得到幸福,并习惯性地在他们面前缩小自我,处处迎合,以换来表面的欢快。朋友一旦出事,他就第一个蹦出来说:你发生什麽事?你跟我说吧,我会听的,有什麽事要第一时间找我。但是,往往也是他最快感到烦厌,最快失去耐性,等到对方真的依赖起他了,他就放手。
他只是一块乾电池,用得久,就没电力。他是人,他会累,当关系太深,他就不想再被对方依靠下去,因为那样的感情开始有重量,压得他的肩膀痛。
所以许久之後,郁子第一次跟他分手时,就对他说:「你以为你自己是什麽?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你以为我没了你就不成吗?如果你真是想当我的救世主,就认真一点!你就算养一条狗,也要对牠有始有终,不能高兴就抱牠一下,不高兴就玩消失。」
所以,每当邵鹏自以为做了件好事,自以为他帮了朋友,到头来,都是反效果。他憎恨这样优柔寡断,伪善冷酷的自己,有时他会为自己找一百个藉口,说服自己相信「我对他们已经尽了本份」,但晚上他会失眠。那时,他受到良心的谴责,他默认,他做错了。不过,要邵鹏察觉到这种自我意识,就是很久之後的事。中五那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应付了郁子身心上的需求,他待在邹从身边陪他疗伤,左右逢源,他对得起所有人。
就是自那时开始——精准地说,是考过中五会考後的那段日子,他和邹从真正的开始亲密起来。每天理所当然地在MSN上碰面,邹从总是用奇怪的话展开话题:「你知道吗?我已经两天没洗过澡==」然後邵鹏便回:「=口=你傻的吗?现在可是夏天。」邹从再说:「有什麽办法,真的热得快疯了==」
邹从很喜欢用「==」跟「@@」这两个表情符号,在那之前,邵鹏很少用上表情符号,此後才一知半解地用起来。其实他至今也不解「@@」的意思,是惊讶吗?是忽然被叫唤而生的轻微讶异?或者意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跟随邹从的步伐。
「话说呢,我今天又睡到五点半才起床,是下午的五点半」;在下午六点时,或许邹从会在MSN跟邵鹏说:「我刚刚食完早餐」;或者在早上,邹从会对他说:「哗哈哈,刚刚食完两筒薯片,壮举达成!」
邹从的行为跟他的外表成反比。他看着是个斯文秀气的上海男孩,似乎把南方人那种柔媚的水秀巧妙地融铸到天生的男性阳刚,成就一份谐协的、没有威胁性的俊美,跟郁子那种具有入侵性的漂亮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