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起了寒冬初雪,细雪连绵落在伞上,伞面的红梅被寒雪覆盖,撑伞人的衣摆沾上点点雪花,透彻呈现红梅孤傲之色。
苍天晦暗失色,灰云如宽大的手遮去白日。
红衣人抬头望天,雪如躲避他似的落在耳鬓,片晌,才有一片细雪落在绦唇。
他垂首抚上唇瓣,指尖只触到一片微凉,浅薄的水光滋润了一直握拳发红的手指。
「冷的……」
「蔑公子说什麽?」走在前头小太监听见他说话顿足回首,看见他今天两手空空进宫,心想女帝应会为此动怒,殊不知她不怒反赏,见外面下起了雪,便把红梅紫竹伞赏给李蔑,可知道这把伞是先帝当年赠予女帝的定情信物,连她自己也舍不得用,却没想到她会把这意义非凡的竹伞送给毫无关系的李蔑,可见他有多得宠。
李蔑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摇头敛手,冲他淡笑一下,径自迈开步子继续往深宫走去,徒留一身馨香缭绕身後,掩去殆不可闻的腥气。
不过数日,宫中传来女帝病重弥留的消息,曾经最为得宠的相公董自弥也在深宫之中死於非命。有人说,是女帝自知命不久矣,舍不得一人上路,故派人杀死董自弥好让自己有伴儿共渡黄泉路;也有人说,董自弥嚣张跋扈,藉女帝宠爱自己多年,对宫人颐指气使,至女帝病重便招来杀身横祸。
然而,宫中却有一人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那人手攥长剑,穿着一身暗紫夜服在夜里飞檐走壁,周身怒气如鬼魅缠绕不息,轻盈矫捷的身量数个起落俘声跃进将军府中。
夜烛轻跳,只着纯白单衣的李蔑靠坐床柱,轻拨琴音,左腕上的白玉镯不时敲响琴身,悲伤婉约的曲子幽幽响起,镯子与琴身的碰撞宛如沉重的泪,落地有声。
里间水声淅沥,不消一刻,乐渊岳穿好常服走到床前,随手带起枕边的发带把长发拢在脑後,柔情地看着神色恍惚的李蔑。
他蹲下身子,按住李蔑抚琴的手,柔声问:「怎麽了,看你这几天精神不济,是否凉着了?」
乐渊岳探手抚向他的前额,触手微温,并无不妥,撇撇嘴角看着李蔑。
李蔑低头看着被乐渊岳握住的手,定睛凝视一阵,希声说:「对不起……」
乐渊岳正想问他为何道歉,倏感身後传来一阵杀气急速袭来,他连忙搂住李蔑运起轻功跃身离开床沿,旋身落地之时,已见床柱旁插着几支暗器!
「大胆毛贼竟敢偷袭本将?!出来!」
那人闻言亦不躲藏,一个翻身破开屋瓦跃至二人面前,剑尖直指乐渊岳怀中的李蔑,目光狠厉,怒道:「你这个恩将仇报的贱人!」
「武兆扬?」乐渊岳看着眼前的同僚,踏前一步把李蔑挡在身後,蹙眉问:「身为副将的你不是身在军中麽?怎麽深夜现身於此?」
武兆扬挥开长剑,对乐渊岳的问话置若罔闻,恶狠狠地直瞪李蔑,咬牙切齿,「你这个卑鄙小人!躲在渊岳身後算什麽好汉!出来!」
武兆扬不理乐渊岳的疑惑,大步上前欲抓李蔑,却被乐渊岳巧妙挡住。二人一番你来我往,皆不禁动了真怒,武兆扬气急攻心,招招夺命,乐渊岳处处忍让,直到不得已时方拔出挂在床边的宝剑,格挡开去。
「你且说何事找蔑,不然休怪我不念情份!」乐渊岳拧紧眉头,横眉瞪目。
武兆扬垂手挥剑,厉声道:「你自个儿问他!」
乐渊岳看着面前怒不可遏的好友,再回首看了一眼垂首而立的李蔑,心中大惑不解。少顷,李蔑踏前一步站在乐渊岳身侧,面无表情,抬头看着武兆扬,淡说:「人是我杀的,可我现在不能死。」
两声倒抽冷气的声音同时响起,乐渊岳满目愕然地盯着李蔑,武兆扬气得怒火直冒,趁乐渊岳分神,二话不说推开他挽了剑花朝李蔑直刺而去。
烛光剑影,裂帛声清脆而响,净白的衣袂迅时晕开一朵艳丽夺目的血花,红珠沿臂滑落,丝丝缕缕染红玉镯,浓烈地腥气扑鼻而来,惊得乐渊岳回过神来。
「蔑儿!」乐渊岳一时心慌不由喊出故称,丝毫没有察觉在场二人的反应,径自捧起李蔑受伤的手止血。
「渊岳,你不只是好心收留他而已吧?他是男妓,是卑贱的奴隶!卑贱的妓子!杀人填命,我要把他送官惩治!给阿弥伸冤!」
「住口!」乐渊岳怒睨他一眼,「你若敢再伤他半根头发,我定不会放过你!」
「你为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跟我这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决裂?!你知不知道他杀了谁!他杀了董自弥,杀了儿时救他一命的恩人!」
那夜李蔑对他说的事猛然在脑中闪过,一只冰冷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他的前臂,一下踉跄,转首过去已见李蔑晃身重哽,人一张口,满腔腥红汨汨流出,翻目软倒,纯白色的衣襟染上斑斑血迹,犹如那日红梅落雪。
「蔑,蔑!」乐渊岳用力摇了摇他,见他不省人事,立时抱着他跑出寝室,见着下人便慌张疾呼:「快请徐大夫过来!快点儿!」
身子很轻,很虚,冷风拂过耳际,唤醒他看清眼前的事物。浮云层层叠叠,灰压压的,彷佛随时塌下来。一颗细雪飘然落下,举头再看,天已连绵飘落细雪,朦朦胧胧,如幻似真。
从寝宫中走出来,他倏然觉得以前的经历就像一场梦。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之身;曾经流落街头,沦落风尘的卑贱之身;曾经受尽唾骂,无人垂爱的孤苦之身……又怎料到如今竟能回到皇宫,又得真心爱己之人。
他低头抚上左腕的白玉镯,指尖沿着绞丝纹摸去,纠结的纹路就像他过往点滴,难分难解。对於赠镯之人,也同样离以割舍,却不得不舍……
他深深吐纳一下,一如往日径自走过庭院。当他走近角落的小屋,站在屋前守候的小太监看到他,立马哈腰上前,谄笑道:「公子今天好早,奴才一得空就守在这儿,好茶好水地侍候里面那位呢。」
李蔑没有多言,在袖袋中摸出一锭银子,不理小太监的恭维推门进屋。
屋内之人坐在床上,歪身靠在窗边看着屋子与宫墙之间的细雪。那一片天只有一臂之宽,但那人却满怀渴求之色凝望上天,双眼似会诉说情愫。
「你知道吗?不扬说过,无论我被送哪里去,只要我还跟他看着同一片天,他都会在我们的家等我回来,一年如是,十年如是。如今已快二十年了,不知他还在等我不。」
李蔑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握住他那只不如昔日温软的手,擘指抚过手背的细纹,「老板一直在等你,他还因为你而对我特别好。」
董自弥低笑,轻细的笑声带着几分气声,一听便知他如今的身子有如风中残烛,连笑声也份外疲累细弱。
「他还带着那副吓人的面具到处吓人麽?」
「不会了。」李蔑想起老板顶着那张毫不显老且越来越艳的脸装儒雅书生,垂睫嗤笑:「他早就摘下面具,要你一回来就看到他。」
「可惜我回不去了……」董自弥靠在窗边转目看向李蔑,消瘦的脸庞苍白乾枯,与年纪相仿的老板显老不少,更不见当年风华之色。他认认真真端祥长大後的李蔑,目光最终停驻在他的手腕上,笑说:「若非蔑儿还带着这只玉镯,我都不敢认你……」
李蔑低头不语,片晌,一只冷如寒霜的手抚上他的後脑,一下一下轻柔地顺着他的头发。
「蔑儿最喜欢我帮你梳头发了……」
「……嗯。」
「我的蔑儿是天下间最善良的人儿……」
李蔑没有应话,握住董自弥的手却越攥越紧。
「蔑儿,你动手吧。」董自弥的手抚向他的脸颊,教他抬头看向自己,柔和的眼光看进李蔑的心坎里去,「当年你杀黑犬懂得夜里悄悄动手,如今你给我一个痛快,也该趁武大人在京外练兵之时帮我。」
董自弥的手如灵蛇般缠上李蔑的手,找到李蔑收在袖袋里的匕首。他拉出匕首抿唇一笑,执着李蔑的手握住刀柄,把利刃抵在自己的腕上。
「蔑儿,我很胆小,也很自私。以前我为了弥补失去弟弟的空虚,自私地把你留下,知道你把垂死的黑犬杀了,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个比我勇决得多的孩子。不论我後来遭到什麽坏事,我都不敢自我了断,我怕孤独,怕寂寞,也很怕痛,可世上没有既不痛又可速速了断之法,却有不知不觉、让人沉沉睡去的法子……」
手背越发沉重,李蔑看着董自弥把自己的手压下,匕首上的锋刃立时冒出一颗圆润的血珠,遂不胜重力化成一道血流,接连淌下红泪。
「若让我独自等待,血未流乾,我已忍不住高声呼救。」他拉起身旁的被子,盖住受伤的左腕,腥气亦随之敛去不少。他向李蔑淡笑说:「我听武大人说,当朝名将乐渊岳大人收你为乐师?并对你照顾有加?」
李蔑垂下眼睫盯着被下隆起的手,浅浅颔首。他不想董自弥怀着满腔委屈命丧於此,但他明白,正因这身委屈,才令董自弥不想再活下去,也不想带着这样的身心回到风不扬身边。要以破败之身回到痴痴等待自己多年之人身边,他亦宁愿一死了之,把最美好的自己留给那个人。
董自弥伸出右手摸摸他的头,目光仍是那麽柔和,无怨无哀,「容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那位乐大人对你应不只知遇之恩,我们……我们都是妓子,有多少人肯待我们如常人?不过若他是个好人,你也该给自己找个归宿依靠,莫再流离失所……」
董自弥虽不想把李蔑跟卑微的自己相提并论,可面前的孩子的而且确因自己的疏忽而流落风尘。是他,害了他……
「我不可能与他相守。」李蔑没有抬头,双肩微微缩起。
董自弥用力眨了眨眼,甩一下头试图清醒几分,可本已体虚的身子再难敌失血之状,眼前的景象一明一灭,带点朦胧。他强撑精神,问道:「……为何?」
李蔑抬首看着他的双眼,神色淡然,却语出惊人:「董哥哥,你早知我本姓李,而他本名唤李澐肇。你还以为我们能长相厮守下去麽?」
「什、什麽……」董自弥双眸微瞪,瞬时又敛了下去,抚在李蔑头上的手也无力垂落,唇色一下子褪个乾净。当他看到李蔑的唇角慢慢溢出一缕暗红,嗓子立时一哽:「蔑儿你——」
李蔑不以为然抬袖轻拭唇角,却不料胸中一窒,闷声低咳起来,一袂水红长袖顷刻染上柔柔暖意。他握紧匕首甩开董自弥的手,遂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举起匕首对准掌下青白瘦弱的颈项。
「对不起,董哥哥。蔑儿等不及,不能陪你了。你对我的恩情,蔑儿来生再报。」
「呃,蔑……」
董自弥刚艰难吐出一字,割破脖颈的声音如烈风猛然划过,董自弥略带惊愕的目光徐徐涣散开来,手腕与颈间源源不绝的鲜血如流水染红他身下的草蓆。血滴在地上的声音滴沥轻响,李蔑喘着粗气,放开紧握匕首、染满鲜红的手,轻柔地合上董自弥的双目,并用沾血的手为他苍白的双唇点缀几分生气。
「如若下辈子能重遇老板的话,你可要好好抓紧了……董哥哥。」
惑人的幽香从艳丽的暗红中飘溢而出,妖媚的双眸紧闭,眉头细锁,水润的红唇早已染上一片紫白,若非指间仍能探到似有若无的鼻息,乐渊岳当真以为怀中人儿已离他而去。
徐大夫把难闻的药草捣碎敷在李蔑的左臂上,被血染污的单衣早已换了下去,如今的李蔑只是草草地披着乐渊岳的外衫,整个身子被包裹在香软的锦被里。
乐渊岳看着他手上沿臂骨直上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心中不由揪痛得厉害,心疼地攥紧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不断用手心温暖他身上的凉意,拧紧英眉低问诊脉之人:「他的手可有大碍?」
「……剑伤裂骨,复原之後手缺灵活,恐怕公子今後难以抚琴。」
乐渊岳垂眸沈吟一会,「那他身上的毒……」
徐大夫包紮好了,静心把脉一阵,按在李蔑脉上的指尖轻跳一下,复按住他的脉门,闭目蹙眉静探良久,方放手张眸。
「公子年前方戒烟毒,身子本已不经折腾。如今再以身养毒多时,血带毒香,昭示毒已入心,百药无解。更何况,少爷既让公子养毒,岂非比老夫清楚此毒向来无解,又何必……」徐大夫低叹摇首,又道:「若早知如此,老夫当初就不应强救公子,害公子痛苦万分,却仍落得如此下场。」
乐渊岳被徐大夫严苛的说话训得抬不起头,若非自己无能,李蔑又岂会被父亲利用落入如厮景地,如果他能早些掌握朝中大臣与军权,自然可恢复正身,以正统真龙天子之名逼宫,夺回江山,用不着心上人被利用入宫毒害女帝。
「徐大夫,这不关澐肇的事……」
乐渊岳与徐大夫不约而同看向不知何时醒转的李蔑,李蔑勾起一记微笑,动了动受伤的左手欲撑起身来,却不料被撕裂般的痛楚灼得倒回床上,急喘几声,低笑道:「看来我要好好感谢王爷……不能抚琴虽不能要了我的命,但若成了废人,我倒不想再活下去。」
「蔑。」乐渊岳皱紧眉头,扶他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你们知道麽?我最恨弹琴了。」李蔑低头看着受伤的手,抬起右手转动左腕上的玉镯,「以前被花烟馆乐师逼我学琴,好听说增添风雅,实际只为娱宾卖淫,屋门一关,又有谁只为听曲而来?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会为听曲而叫我抚琴,可是如今我却不能再为你弹了。」
他抬首看向乐渊岳,续说:「澐肇,让我走吧。」
「不……」乐渊岳还没把话说完,李蔑带笑摇头,握紧他的手。
「我会回来的,等你……等你得到这片江山,我会光明正大见你。」
***
鹅毛细雪,遍野银装。烧红的炭火把整间屋子温得暖烘烘的。零星琴音断断续续、悠悠慢慢,一如初学之人般拖沓地奏出琴音。
药香渐浓,抚琴人一嗅到这丝熟悉的味道,放下琵琶苦笑,看向即将打开的屋门。
屋外人一闻琴音止下,便知他察觉自己来了,乾脆推门入内,顿见那人静静坐在交椅上看着自己。
「今天的药闻上去很苦呢。」
「公子再呻苦,老夫亦没能把它变甜,苦口良药啊。」
李蔑听了徐大夫的说法没有反驳,只是垂首笑了笑,捧了药碗轻轻吹开细缕的热雾,眉头轻蹙,把苦涩乌黑的药一饮而下。
他放下药碗後叹了一声,随意用天青色的袖袂轻拭嘴角,淡道:「这真是良药麽,只怕常人服了立即肠穿肚烂而亡。」
「公子……」徐大夫无奈低叹,又说:「你体内的毒只能靠猛药压制,若不狠下猛药以毒制毒,你的身子恐怕捱不到少爷攻城夺回天下那天。」
「熬不到又如何,反正我不该出现。」
徐大夫听见他这番随意的言语,立时气得胡子也竖起来,瞪大眼睛对他说:「你、你真负了少爷对你一片痴心!你怎可以这样说!少爷为了你,几乎连帝位也……也……」
李蔑起身扶住徐大夫的手臂,让他坐在自己的邻座,给他倒了杯茶。
「徐大夫,让我给你说个故事好麽?」
徐大夫冷哼一声,撇过脸去。他想走,不再听李蔑说话,却心知李蔑此时身子虚得很,平日总是嫣红嫣红的嘴唇早已变得紫白,且有日渐紫乌之势,若他怒急攻心,只会害了他的性命。思及此,他只得接过李蔑递过来的热茶,嗑了一口,把茶盏重重搁回茶几。
李蔑看着眼前这位老者如孩子般耍脾气,也不见怪,把自己欲说的故事娓娓道来。
「有一对母子在女帝夺位之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愁两餐温饱,更不愁孤苦寂寞。那位母亲是最得孩子父亲宠爱的妻子,正因如此,女帝把姓李氏宗室赶尽杀绝时,这对得宠的母子首当其冲,被侍卫押入天牢,黥上奴印。」
他顿了一顿,看着徐大夫脸上露出狐疑的样子,淡淡一笑,续说:「那位母亲本乃出身书香世家的傅氏小姐,岂能捱得半分苦头,出了天牢不久,她身心受创,得了重病,沈痾日久,便遗下孩子仙游而去。」
「傅氏?!那孩子……」徐大夫皱皱眉头,已然听出个所以然来,正想道破,却被李蔑打断。
「那孩子草草葬了娘亲,身上的银两全都花光了。附近的人一见他娘亲死了,连他那间漏水的小茅屋也给抢去。」李蔑站起身抬头看向雕梁画栋的楼顶,遂垂首抿嘴踱步,「他流落街头,连街边的流浪犬也看不惯他的可怜样子,给他找野鸟野猫的屍体一同分食充饥,最後他遇到肯收留他的人,却又被那人的主人赶走,送到花烟馆为妓,在奴印上黥下妓印。」
他转过身来看着徐大夫,挑眉一笑,「我想之後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你……你是大皇子?」徐大夫瞠目问。
李蔑淡笑不语,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任寒风吹起他的长发。他随手把头发拢在身前,露出颈後混乱却醒目的黥印。
「我本不该回到这里,可是我怕啊……」他低下头去,手紧紧抓住窗台,「我怕寂寞,依恋他给予的温暖,就算知道他是与我同父所生的亲弟,我也不舍离开他。每每见他真心待我,满腔柔情,我的心就冷不下来,向他依靠。我这样……是不是很厚颜无耻,很自私?」
他转过身来,嘴边淡淡噙着一丝笑意,淡道:「我怕他唤我蔑儿,每听他唤一声,心也跟着动摇怦然,你可知道,『蔑儿』是娘亲出了宫之後给我起的小名。以前在花烟馆不论恩客怎麽叫唤,我亦冷心冷情,所有笑容都是假的,唯独澐肇能让我动心,让我真摰坦诚。」
「殿下……」徐大夫起身两手一揖,无奈摇首。
李蔑轻笑上前,把他扶起来,笑说:「这个称谓早已跟李澐别和傅皇后一同葬送於皇宫之中,如今世上只有一名唤李蔑的妓,不……连李蔑也要在世上烟消云散了。」
「殿下的毒只要细心调养——」
李蔑摆手打住他的说话,颦眉笑语:「算罢,我自知毒已入心。只求死前能再见澐肇一面,殁了之後,能葬於娘的墓侧。徐大夫可应了我?」
徐大夫眼眶发热,捉紧李蔑纤若柔荑的手,哽咽说:「好,好……」
「我累了……」李蔑频频眨目,每眨一次,眼中的神彩便黯下一点。
徐大夫见状知晓这是汤药起效,小心翼翼扶李蔑走到床边,宽衣躺下。刚帮他盖好被子,已见李蔑不胜安神药效沉沉睡去。
他看着目合眉垂的李蔑,心里不由一疼,要知道,他所煎的药乃毒多於安神之效,如今李蔑喝过汤药不久便觉困顿,明显是体虚神亏、药石罔效、油尽灯枯之状。他摇摇头,伸手落下绑在床柱的床帐,收起药碗走出房间。
甫一开门,一人挡住他的去路,抬首一看,便见乐渊岳面色凝重地站在他的面前。
乐渊岳负手站在药居的正厅,身上的战甲彷佛重了几分,沉沉压住他的胸口。他仰首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沉声问:「蔑儿究竟尚有多少时日……」
站在他身後的徐大夫一脸哀戚,拱手答道:「恐怕不过十日。」
乐渊岳拧眉悲叹,负在身後的手不禁攥成拳头,紧得筋骨分明,指节发白,甚至发出骨颈错接的声音。
「少爷,你回去军营吧,老夫会歇尽所能让公……让大殿下亲见你登基之日。」徐大夫一揖到底,又说:「上次少爷为了大殿下动怒伤了武大人,大殿下虽没言明,但却不时问老夫你与武大人在军中之事,若他知道少爷在临战之时回城看望他,他定会忧心不已。」
「莫叫他大殿下,他不喜欢听。」乐渊岳垂首下来,缓缓睁开浸沉在哀伤中的双眸,「今天之事我不想旁人知道,你明白了吧?」
「是。」
徐大夫看着他转过身来,在他身边擦身而过,本以为他听劝回营,却不料他那踏出门槛的步子却往李蔑的卧房而去。
「少爷……」他忍不住提醒一声。
乐渊岳顿足默然,遂轻握腰间系着玉佩的剑。
「我再看蔑儿一眼便会回去。」
挑开暖帐,一张苍白的脸与瘦削的身影映入眼帘。
乐渊岳静静坐在床沿,伸手轻理床上人的长发,大手沿额抚至脸颊,微凉的触感与轻浅的呼吸刺痛了他的手心,擘指抚过李蔑被极毒所染的朱唇,眉头不由一皱再皱,紧得难以舒开。
「蔑儿,真正自私的人不是你,是我。就算知道你是我的兄长,我仍装作懵然不知,只想把你留在身边。不论你叫什麽名字,我今後只会唤你蔑儿。你是我的蔑儿,我一个人的蔑儿。你要好好活下去,看我夺回本该属於你的江山,看我与你的新家,与我相守一生。」
他解下宝剑上的红玉,抽出李蔑盖在被下的手,把玉佩放在他的手心,用两手紧紧包住。粗糙的大手渐渐捂暖他的纤手与暖玉,乐渊岳弯身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颊侧,轻轻厮磨。
「你知道吗,这块玉自我出生便一直带在身上,从未离身,它跟你的玉是一对的,如今我把它赠你了……」
乐渊岳轻吻他的手指,神色悲痛,「我会带你的玉上战场,让你与我一起夺回这片江山。」
他把李蔑的手放回被子里,俯身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未几又觉不舍,遂吻上他的唇瓣,直至他的双唇添上他的温暖方离开他的唇。
一阵凉风带过,身边的人息已无影无踪,只剩唇上与手心的温暖证明那人来过。
床上人悄然攥紧被下的手,紧紧握住那人留下的暖玉。长睫一颤,眼角滑下一颗晶莹清澈的泪,唇上的朱红彷佛化作红泪,从嘴角淌下一行艳红夺目的泪痕,染红枕巾,晕开绝处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