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回到了过去。
起初我只是瞪大双眼看着四周,一切看起来都是那麽熟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我盯着右手边那颗枝桠茂密的松树,心想着这条我高中时每日走过、通往学校的道路有哪里不同时,他突然从旁边的树丛里冒了出来。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你!」
「你是谁啊?欧巴桑!」
我立刻皱起眉头,「你说谁是欧巴桑啊?臭小鬼!」
「你啊!就是你啊!欧巴桑!」
他一边拍掉身上的尘土和树叶,一边对我扮了个鬼脸。我盯着再熟悉也不过的脸孔,感觉到眼眶发热,双颊有点湿湿的。虽然活到这麽大,我最讨厌的就是听见年纪比自己小的小鬼喊我欧巴桑。但此刻激动的情绪让我完全忘了他刚才喊我的话,我只想多看他一眼。因为此刻他正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
他向来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洁癖,彷佛打从他在娘胎中就有这种习惯。他无法忍受自己或身边的人有肮脏或邋遢的行为出现,我记得,大一那年他第一眼看见我租屋处的房间,简直就像头怒吼的野兽,开始拿出垃圾袋疯狂的清理。
等他把身上的灰尘(甚至微生物)清理完毕,他抬起头,看见我的眼泪,慌张了起来。
「没、没必要哭吧?」他在我面前不安地挥着手,一副不知道该怎麽办的样子,「我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啊,别、别哭了啦,好不好?」
我吸吸鼻子,看着他从书包里翻出的手帕,眼泪掉得更凶了。他向来都会在身上准备一条手帕,因为他说我是个爱哭鬼。「你几岁?」我劈头就问。
「呃……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几岁啦?」我哭丧着脸,提高音调用颤抖的声音又说了一次。
「十六。」他盯着我的脸看,深怕下一秒我又会开始嚎啕大哭,便赶紧回答。
我看着他,和他书包上写着我高中母校的名子时,愣了一下,用力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我伸手摸他的脸,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表示他真的是个活生生的肉体,就这样站在我的眼前。
夕阳挂在天边,晚霞的橘洒了大地一片。小鸟啾啾叫着,彷佛在提醒我们回家的时候到了。人行道边的马路上汽车、人声来来往往,这一切都在告诉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我真的回到了四年前。
我简直不敢相信,第一,我不敢想信眼前这个穿着崭新高中制服的男孩是高一的他。第二,我记得在我闭上眼睛之前,自己正在他的房间里,握着他的手,哭得彷佛世界毁灭。
他好像很不自在,因为我一直盯着他看,还像个变态大姊姊一样对他上下其手。但我只不过是想要确认这一切是真的罢了。接着我猛地把他的脸拉近,想也没想地直接亲吻他的嘴唇。
「哇啊!」他挣脱我,连忙後退,脸颊红的像刚买来的新鲜苹果。「你、你在干嘛啊?」
「你是真的……真的人……」
「废话?不然呢?」他用前臂捂着嘴,像只企鹅般连连後退,直到背部碰到他刚才冒出来的树丛。
「相信我,我绝对不是变态!」
「你突然冒出来,突然对着我大哭,还突然亲我!这样还敢说自己不是变态?」他气急败坏的大吼,「我根本不认识你!」
「我叫吕艾蓉,今年二十一岁,大三。家里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姊姊,一只猫,还有两只金鱼。」
「然後呢?」
「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
「你……你以为跟我报上这些东西,我就不会叫警察来抓你吗?」
我大惊,往後退了一步。「你打算叫警察来抓我吗?」
「对啊,怎麽样?」他跩跩的样子就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呜……」
「好!我不叫!拜托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他换下那副高傲的样子,垂下肩膀,看着蹲在地板上的我,「呃,这位姊姊。」
「不要叫我姊姊!」
「呃……那这位小姐,你在这边做什麽?」他一本正经的问道。
「我不知道。」
「哈?」他张开嘴,一副我在耍他的样子。
「我真的不知道嘛!」我又说了一次,「就算你问我,我也……」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表情千变万化的复杂。我由衷地希望他现在不要满脑子想着怎麽样把我送去警察局,嚷嚷着这个女大生刚才对着我性骚扰,赶快把她关起来之类的话。虽然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会这麽做的可能性极高,但我想高中时代的他应该善良也纯真许多。
接着,他说。「你家在哪里?」
「呃?由自路72巷34号……」
「我送你回家吧。」
「不行!」我惊恐地拉住正打算扶我起身的他。如果我猜得没错,不知道为什麽,我回到了四年前。也就是说,这是我国三的时候。要是我回家,妈妈看见长大後的我一定会吓个半死。不说她,国三的我看见未来自己大概也会吓得口吐白沫晕过去。
他皱眉,「为什麽?」
「呃……因为……」
「不会吧?大学生了,还玩离家出走这一招吗?」他看着欲言又止的我,无奈地说。
我很想反驳,但却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起身,习惯性的又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以为他要丢下我掉头走掉,但他却朝我伸出手,「来吧。」
「去哪里?」
「我家。」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是我高一的时候。那一天下着大雨,校园里的草地上居然还有人在踢球。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瞪大了双眼,大喊着:「是你!」
我想现在的他和当时的我一样摸不着头绪,不过我不在意,反倒很高兴,一蹦一跳跟着他走。接着他和平常一样跑到家後面的小院子里摸了摸那只去年刚死掉的小狗,对牠说了句:「你回来啦。」我心想,这是什麽蜡笔小新的烂梗?牠看起来还是只幼犬,我想到去年牠被汽车撞死的惨状,忍不住鼻酸了起来。看来牠还不知道自己长大後五脏六腑喷出来的可怕模样。
「咦?」我边拖鞋子,边往屋子里看,「你爸妈这时候就在国外了啊?」
他惊讶的猛转头,盯着我熟练无比的打开他家的鞋柜,然後把鞋放到我习惯的那个位子,「你怎麽知道?」
糟糕!我怎麽这麽快就露出马脚?
「你、你不饿吗?晚餐时间到了吧?我好饿喔!没有泡面什麽的吗?」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好像随时都会拿出手机按下110叫人来逮捕我。我只好努力装做一切都不知道的样子,像个孩子一样东问问西问问的,他才不会起疑心。
房子比我的记忆中还要新了很多,我是高三那年才第一次到他家来,那个时候客厅的花瓶已经不见了,听说是他不小心打破的。墙壁上那幅画也不在了,好像是哪次地震时从墙上掉下来,摔坏了。他在厨房里忙着找东西吃,我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跑到他二楼的房间。
「哇──果然是洁癖男。才高一而已就这麽严重,难怪长大之後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感叹了一声,看着他整洁无比的房间。他的爸妈都在国外,好像也没有帮他请人来打扫的样子。一个大男生,到底是怎麽把整栋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啊?不管看几次我都觉得很神奇。他家和我家,简直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我拿起一本白色封面的笔记本,正打算打开来看,却被他吓了一跳。
「你在干嘛?」他端着一锅香喷喷的维力炸酱面,急忙走了过来,一把抢走我手上的笔记本,「干嘛乱翻别人东西啊!这里是我家耶!」
「干嘛这麽小气啊,看一下而已。」我边说,边伸手去抢。
他一步步後退,我趁他把锅子放到桌上时一把抢走。
「喂!」
「咦?这什麽啊?」
「还来啦!」他把本子抢回去,脸颊微微泛红。
「你数学这麽差啊?才二十六分而已耶!」
他不高兴的看着我,「我又不是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事啊。」
「可是,我的数学都是你教的耶!好像没什麽可以难得倒你的题目啊。」
「什麽?」
「呃,没事。」我连忙改口,「我好饿喔!没有拿碗吗?碗!」
等到他下楼,我又把那本笔记本打开来看。原来那是一本数学小考本,里面的成绩实在惨不忍睹……不过,这怎麽可能?从高一到现在,我的数学都是他教我的,感觉好像从小开始他的数学就很好似的。
我看看时钟,现在是晚上九点,也就是说,我已经来这里将近四个小时了。吃得饱饱的我大剌剌的躺在他的床上,他好像没有什麽意见。我开始想,到底要怎麽样才能回去呢?基本上我连怎麽来的都不知道了,该不会永远回不去了吧?
我转头看着在书桌上写东西的他,鼻子有些酸酸的。
如果能永远待在这里,那有什麽不好?那就可以从头来过,我要把我以前对他做过任何令自己後悔的事通通弥补回来,因为他现在还在,还好端端的坐在我的眼前。
我有些鼻酸,眼泪也快掉下来。在未来,也就是他大四的时候,他会死,而我会在他的床边哭泣。
但如果我能改变未来呢?
我已经知道了未来,如果那一天让他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呢?
「……喂!」
「吓我一跳!」
「谁叫你要躺在床上发呆。」他把手上的饮料递给我,「要喝吗?」
我顺从的接过,看着手上的铝箔包苹果汁。这人真的很龟毛,居然这麽死忠的一直喝这种饮料。「你为什麽不赶我出去啊?」
「你不是离家出走吗?」
「呃……对啊,这跟那有什麽关系?」
「总不能把你丢在外面吧。」
「如果我是坏人怎麽办?」
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噗哧的笑出来。
「我长得很好笑吗?」我气呼呼地说。
「不是。」他终於止住笑,「看你一副傻呼呼的样子,不是坏人啊。如果把你丢在外面不是很可怜吗?我们相遇了……代表老天要我帮助你啊,不是吗?」他微笑地对我说。
我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悸动,他就是那麽好的一个人。虽然他有终极洁癖,任何一点脏乱他都会要把它收拾乾净,但却从不会命令我帮他整理。虽然他个性龟毛了点,但他只是守住自己的原则,不愿意更动而已。
<b>「我绝对不会劈腿,你放心好了。」</b>他大一刚开学的那一天,特地跑来我家接我上学。<b>「你要赶快认真读书,这样就可以来监督我啦。」</b>
<b>「每个男生都马这样说。而且你在大学,我在高中,你这样说,我怎麽会知道?」</b>
<b>「因为我很龟毛啊,所以我会龟着你,这样懂了吗?」</b>
如果喜欢一个人,即使是他微不足道举动,都会让你感到心动。
我实在不敢想,不敢想他在未来的某一天,终将离我而去。
我整整待了六天,醒来时他早就到学校去了,而我也还待在过去,没有回到未来。我以为一觉醒来可能就回去了,因为回到过去的最後一个画面,是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哭到睡着。
我在这里很害怕睡眠,都是短短的睡一、两个小时。我不想回去,至少现在不想。
我用楼下信箱里的广告传单摺了好多东西,气球、纸鹤、星星……等回神过来时已经满桌子都是迷你版的摺纸。他回来时吓了一跳,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家开幼稚园吗?」
「什麽啦!」我回嘴,「你看!我摺了这麽多,很厉害吧?」我骄傲地说。
「是是是──晚餐吃什麽?」
「李廷宇,你这是在敷衍我吗?」
他举手投降,拿着一个玻璃罐子,把东西都装到里面去。我盯着他这麽做,一直觉得哪里很熟悉,等到我想起来时,大吃一惊,捂着嘴连连後退。
记得我高一第一次到他家时,第一眼就瞥见那个罐子,还嘲笑他,怎麽会用广告传单摺纸?在未来,玻璃瓶上会有一片用塑胶片保存完好的乾燥压花。而现在,那朵花正盛开着紫色的花瓣,插在旁边的瓷杯里。
<b>「你相信吗?」</b>未来,他拿着那两样东西,对我说,<b>「这是你我相遇的契机。」</b>
「那朵花……」
「你不记得了吗?那是你第一天到我家时,黏在头发上的花。」
他正打算脱掉衬衫,我拉着他的袖子,几乎把钮扣扯了下来,低着头。「你……不要死。」
「什麽?」
「拜托你,不要死……」我再也忍不住鼻酸,流下了眼泪。
有人说,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你会遇到什麽样的人、会遇到什麽样的事,都是冥冥之中早就预定好的。
那一天他其实可以赶我走的,但他没有。在未来,在雨中的他也许根本不会发现走在走廊上的我,但他发现了,也或许他早已认出我来。
我告诉他我是谁,和我们的未来。他是平静的听着,一边安抚我。
他拉我坐下,摸摸我的头。
「你说你家在哪里时,我就知道了。」他缓缓地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家只有一个女儿。」
「你……你早就知道?但是为什麽?」
「没为什麽啊。」他笑着说,「如果我那天把你丢在那里,不就不会知道我的『未来』了吗?」
「我……要跟你说对不起。」我的声音开始颤抖,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高二时我弄丢了你的那片珍藏版的CD,还弄坏了你的MP3。高三时我耍脾气,害你为了让我开心,在我家楼下淋了一夜雨……」
他一句话也没有责备我,只是安静地听着。最後,他大笑了出来,而我在一旁哭得脸都肿了,还用他的棉被擦脸上的泪珠。但他依然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脸色。等他笑完,他温柔地拥抱我,就像一直以来他做的那样,彷佛这个动作他早已熟悉。
「首先,我要谢谢你。」我听着他胸口微震的嗓音,用尽全力感受他的手指在我发丝里滑动的感觉,「没把我死掉的日期说出来。」
「我很抱……」
「没关系,知道自己以後会死,也没什麽好怕的。反正人到最後还是会走到这一步,你说是吧?」他用与现在不符的成熟语气说。「然後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吸吸鼻子,点点头。
「你知道那天我会什麽会帮助你这个看起来超怪、超级像变态的陌生大姊姊吗?」
「喂……你开什麽玩笑,你一直都比我大一岁好吗?而且我只是太激动好不好。」我不服气地说。
他大笑了一声,「是小胖。」
我愣了一下,脑中浮现他家狗狗的模样。「小胖?」
他点点头,「没错。那天下课,我带牠出去散步,结果经过你家後的那的街角,牠突然吠了一声,然後开始拼命的跑。我被牠拉得被迫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公园,等到我穿过那个树丛……」他松开我,露出他稚嫩的笑脸,「我就找到你啦!」
看着他的笑容,让我整个身体轻飘飘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想把他的容颜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都不要消失。他睁大了双眼,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
「我们以後会再见吗?」他问。
我坚定地点点头,张口想说出未来相会的时间、地点,让我们能更快地找到彼此,他却阻止了我。「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你怎麽能那麽确定?」我颤抖地问,眼角撇见自己的手指渐渐地变得透明。「如果……如果你忘了我呢?」
他摇摇头。
「绝对不会。」他说,「因为在我们相会前,我就认出了未来的你啊。」
接着,他给了我轻柔的、最後的一吻。
我闭上了眼睛。
妈妈和廷宇的家人说,我睡了一天一夜。尽管他们想松开我的手,把我带离廷宇身边,但却怎麽样也无法分开我们。就像是紧握的手被施了魔法般,紧紧的黏在一起。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就好像是一场梦,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真实发过的事。刚开始,我怀疑自己的记忆。但当我醒来,看见右手里的那颗钮扣时,我又流下了眼泪。
我真的见过他。
廷宇冰冷的身体就在我的眼前,表情安详而宁静。我们一直握着的那只手带给了他温暖,彷佛他还活着一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们……以後一定还会相会吧?」我问,「以後……你也一定会认出我来吧?」
我盯着他的脸,然後回过头,看着他摆在桌上的那瓶纸星星和紫色的乾燥花。
紫色的花瓣彷佛像在阳光下那样灿烂地盛开,而廷宇就站在那里,也许是未来的某一处,对着我微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