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顿晚餐吃得十分不愉快。没有原因的。
四十七楼全透明式旋转餐厅，高格调法国道地且精致的美食享受，每一道菜色都充斥味蕾与细腻而饱满的口感产生绝佳共鸣，当然价格囊括下来也相对惊人。
现场钢琴独奏，表演者满怀情感的双手悠扬於黑白琴键上，弹奏出动人的乐章，时而情感绵密，时而节奏轻盈，将餐厅内的气氛酝酿得刚刚好。
这里是全台北最难订到的一间高级法国餐厅，不接受到店现场排队，只开放预先订位，但一般情侣若想在这里用餐，光是订位就得先等上半年。
不过现实世界嘛，难免会出现所谓的特权以及不公平待遇，就冲着好友是育泉美食集团的小开，又刚好这间餐厅正是他们旗下所属的一部分，路颢明昨晚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他和女友交往的周年纪念，只是打通电话，就有了今天七点晚餐的位置。
但瞧瞧女友的表情，还有整顿饭吃下来不超过十句的对话，想来她是一点也不满意，似乎在上好的餐厅吃饭和在路边摊解决一餐得到的效果是相同的。
早知如此，他就该当作忘了这回事，等她闹别扭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外加指控他不爱她的时候再想办法补救就好。
用餐完毕，路颢明拿起餐巾擦拭嘴角，招来服务生要求准备上甜点，他朝女友望去，虽没有发自内心的笑意，看起来仍貌似体贴。「我知道你喜欢吃法式烤布蕾，等等上甜点，我的份也给你吃吧，好吗？」
交往一周年，工作忙得要死，亏他还能在前一晚突然想起这件事邀她吃晚餐，她却从头到尾摆臭脸，笑都没笑过，显得今天完全没有庆祝的必要。
赵莹芝沉默地回视，好半晌才徐徐开口：「跟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没想过她会有此一问，路颢明登时被问住了。
「你真的爱过我吗？」
拧了下眉，他没有回答。
「从一开始，就是我追求你、我喜欢你、我爱你，那你呢？」
「莹芝，我们在一起一年了。」今天刚满的。他实在不认为有探讨这些问题的必要。
「所以呢？」她挑眉耸肩。「这一年，你有件事情做得很彻底。」轻声叹息，她苦笑。「那就是让我彻底学习到什麽叫做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寂寞。」
深呼吸，这样的开场白，结局会是什麽，想都不用想。
所以才说，今晚的烛光晚餐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你曾在我身上用心过吗？」
「怎麽样才算用心？」
女友不开心的时候哄她开心，女友生病的时候无微不至贴身照顾，女友想花钱挥霍的时候送上黑卡，还是女友无理取闹的时候大气不吭一声迎笑讨好？
这一年他哄过她吗？
没有。
她生病时照顾过她吗？
很可惜，但她身体好得很，一年都没病没痛的，他是没机会表现，不是不愿意。
他有送上黑卡让她刷爆吗？
名门千金不缺钱花，向他伸手未免太小题大作。
那当她在无理取闹的时候呢？
这点，他虽然没有做到非常贴心，但好歹也从没有因此对她发过脾气，总是好声好气的──冷处理。
好吧，不否认他这个男朋友是很糟糕，所以呢？
「你想分手吗？」
「我想，就算我们分手，你也不痛不痒吧？」
「所以你真的要分手吗？」
「你只在乎这个吗？」
路颢明扯扯唇角，不发一语。
事到如今，她还希望听见他说什麽？
不要走，我爱你吗？
他说不出口，更没想过要说。
的确，交往一年确实是一段时间了，他喜欢她没错，但有到爱吗？
没有。
不只是她，每一任女友，他都只是喜欢，不是爱。
这不是她们的错，更不是任何人的错，尽管多半的结局，都是以她们爱上了别人所以要分手而结尾，但他很清楚，那些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因为他没有爱人的能力。
或者该说，他不愿意去爱一个人。
他不懂爱是什麽，他怕被遭受背叛，他对感情有洁癖，有极度的不信任；他不相信爱情，更不渴望爱情，因为爱情没有永久保固，这不仅在他自己身上看不到，他也不认为能在谁身上看到。
所以每任女友，他只是被动地被倒追，如果觉得感觉还不错就试试看，他的不够用心他自己很清楚，所以每天都会抱持随时可能被分手的心理准备。
但当初，她们在倒追他时，都是怎麽说的？
要他给她们机会证明她们有多爱他，证明她们值得他爱，明明他在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不相信爱情，他不可能轻易交出自己的心，而且主张不婚；结果最後，她们什麽也没证明，只证明了彼此是在浪费时间。
两个人要长久在一起，真的不是只有喜欢就可以了，更何况，感情的付出从刚开始就不对等。
她很喜欢他很爱他，但他对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喜欢、有好感、不讨厌。这样还能撑一年，已经是奇蹟了。
「如果你想分手，我尊重你的决定。」
「果然……」赵莹芝讽刺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坦然看着她，他道：「难道你希望我挽回吗？」再拖个半年、一年，下次的纪念日，她依旧会像今天这样臭脸，依旧会想分手，到时候只会嫌又多浪费了女人一年的青春而已。
回望的眼神中已全然无爱意，像是不甘心般，她说：「我遇见别的男人了。」
「我听说了。」
饭店里的八卦耳语，就算不想知道都难，何况她还是他的部属。
「你不怪我吗？」
他神色波澜未兴，反问。「要怪你什麽？」
「过没几天，饭店里的人应该也就都会知道我为了别的男人跟你分手，你没关系吗？」
「只要你能幸福，我无所谓。」
赵莹芝呵呵笑出声，表情却十分难堪。「交往一年，你最体贴温柔的时刻，竟然是刚刚说的那句话。」
路颢明沈眸，觉得自己再多说什麽，对她而言恐怕都只是伤害，让她显得更加狼狈，尽管先有意背叛这段感情而提出分手的人是她。
突地，置於怀间的手机发出频频震动，他掏出看见萤幕上显示未知号码，迟疑一阵後接起。
耳畔，响起他许久、许久未听见过的声音……
「喂，路颢明──」
沈佳乐。上次听见这女人的声音是多久以前？
五年前？
自从他在她的喜酒上对她说出那席话之後，她就气得不再理她，也不想再跟他说话了不是吗？
那现在为什麽打来？
每次接到这女人的电话，他就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谁能比他体会更深？
小时候他们当了七年的邻居，直到国中他家庭生变和父亲搬了家，本以为解脱了，结果高中接着大学到他出国深造前，他们都同校不同班不同科系，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偶尔在校内路上遇到，或者她突然打电话、传简讯给他；所有他人生中发生的大大小小脱序和没齿难忘的倒楣事件都与这个女人有关。
第一次得肠胃炎、第一次缺考、第一骨折、第一次被飞机放生……
都说了他们不是朋友，而且没有很熟，叫她不要每次出事都找他，可这女人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给听进去？
「你打给我做什麽？」
「你不是说哪天我离婚了记得要通知你，你会包大份的慰问金给我吗？」浓浓的鼻音自电话那头传来。
听闻，路颢明顿了顿，一时接不上话。
没想到事隔五年，她再联络他，竟然真的是因为和丈夫离婚了……
「喂，路颢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回过神，他眉头轻蹙。「你喝酒了？」
「我……呜呜呜呜呜呜……」
长长低叹，瞄了眼没几分钟前刚升格为前女友的赵莹芝，他问：「你在哪里？」
「晴天家。」
「晴天在你旁边吗？」
「嗯。」
「把电话拿给她。」他不想跟醉鬼说话。
沈佳乐不依，扬声。「你还没回答我耶！」
「别闹，把电话拿给晴天。」
换了接电话的人，但那个人却不是沈晴天，是沈维权。「喂，颢明哥。」
「你也在？」
「颢明哥对不起喔，我不知道大姊是打电话给你，我要是早知道的话，绝对会阻止她的！」
「你们现在都在晴天家？」
「嗯。」沈维权语气抱歉。「颢明哥，你不用担心啦，我们会照顾好我姊的，对不起打扰你了……」
打断他的话，他道：「把晴天家地址传给我。」
「呃……蛤？」没想到他会这麽说，沈维权结巴，「颢、颢明哥你的意思是……你要过来吗？」
应声，切断通话，路颢明招来服务生买单。
赵莹芝伸手拉住他。「路颢明，我们在谈事情，你刚刚突然接电话就算了，现在竟然要走了？」
「我们不是已经谈完了吗？」
「谈完？谁说谈完了？」
他回眸。「不是已经决定分手了吗？」
「是要分手，可是……」
「既然这样还需要谈什麽？」
她不敢相信，他对她真的如此无情。「你难道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没有丝毫难过吗？
扳开她捉握的手，「莹芝，我尊重你的决定，祝福你未来能过得好。」他是真心这麽说的。
眼眶泛红，赵莹芝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掉下眼泪，维持住最後的尊严。
看着路颢明渐行远去的背影，纵使分手是她提的，心里仍然好难受，毕竟她真的很爱过他。
刚刚接到电话时，他的脸色有瞬间变了，虽然非常短暂，但她察觉到那麽一丝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情绪，是为了谁？
如果今天她没有向他提分手，接到那通电话後的他，还是会头也不回的离开，把她独留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