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8.0)
即便时光流转,
即便年岁增长,
我依然没有多少改变。
我至今仍旧像那时一样那麽胆怯,
只知道一味的逞强。
第十八章(18.1)
庆国。瑛州。尧天。金波宫
时节已经是每年的冬至了。
整个金波宫上上下下的人无不为了冬至祭典的准备工作而忙碌着。
诸官和下官的两条腿为了把握时间,莫不加快速度,采小跑步的姿态迅速地四处走动、忙碌奔波着。
冬至祭典是国家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尤其是现在的庆国,虽然疫病已经逐渐趋缓,就连妖魔的传闻也逐渐在减少,但国家依旧在危机之中,所以祈求国家安定与平安的冬至祭典更显得格外地重要。
也因为如此,诸官和下官们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与轻忽,认真地进行手上的待办与应办事项。
身为君王的阳子也没有闲着的时间。
正确的来说,一年之中政务最繁忙的时候,就是处於岁末年初的这个时节了。
不仅要总结一年下来的政务推动成果,以作为下一年政务推动的参考,同时,属於下一个年头的所有政策,也多半要在这个时候做出选择与决定,以作为下一年政务推动的行动指标。
作为君王的阳子,虽然享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吃的是珍馐,穿的是华服,过着无比奢侈的生活,但是同时也肩负着相对应的、无法逃脱的重责大任。
如果只是作为臣子,那麽,在自己想要回归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的时候,只要辞去官职、辞去仙籍就可以回到下界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做为君王,一旦放弃自己所应该做的工作、所应尽的职务,一旦踏上无法回头的失道之路,一旦失去仙籍,甚至,一旦身为台辅的麒麟死亡,那麽就会直接面对自己的死亡。
君王所肩负的责任,是除非死亡否则无法逃脱的责任。
同时,君王所担负起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而已,半身-台辅-麒麟的生命、还有数也数不尽的生国的百姓的生命,都压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这一点,阳子自己也非常清楚。
所以,不敢稍有懈怠。
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就算君王不在位子上,百姓仍然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庆国将来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第十八章(18.2)
阳子看着累积在文案上的公文书,不免为政务的沉重与繁琐,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待会就要去换装准备前往玄趾山,进行冬至祭典的行程之一了吧。
现在只是在重重的冬至祭典的行程之间抽空处理堆叠的政务,并且偷空休息的短暂片刻,稍後还有许多应该要进行的祭仪呢。
而玄趾山,在自己的心中,也认为那是一座奇妙的凌云山。
自己第一次初见那座凌云山的时候也感到非常的讶异,在众多自己所见到的凌云山之中,玄趾山是多麽的不同啊。
怎麽会有像这样明明是一座废墟般的存在,却又如此整洁的地方呢?
如果是荒废的地方,那麽至少应该会杂草丛生、尘埃满布才对,却又不是这个样子,而是像有甚麽人固定在照管着一样。
又为什麽要特别的来到这座山进行冬至的祭祀呢?
明明只是一座荒芜的废墟、空无一人,就连原本凌云山上的飞仙也不知所踪。
为什麽这座凌云山是这个样子?
就自己的印象之中,所有飞仙的洞府都是非常壮观美丽的,同时也是吸引许多朱旌来往、甚至会有不少住民的所在地,然而,这座玄趾山却和自己曾经认为过的地方都不一样。
自己曾经因为感到好奇而调出了国府的纪录。
在那之中登载着一段就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过往。
据闻在很久很久之前,甚至早於初代景王陛下在位的年代,玄趾山的若水洞就已经存在。
玄趾山的两位飞仙已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甚麽时候出现的了,不过就时间点来看,那两位,应该是属於自力升山的飞仙。
毕竟纪录所出现的年代早於初代景王陛下的年代,所以应该不是仙籍由景王所封任的飞仙。
不过,就自己所知道的,如果是自力升山的飞仙,那麽应该不会有洞府才对。
因为凌云山严格来说是君王的离宫,多半由君王下赐给君王敕封的飞仙做为居所,和金波宫一样,都是富丽堂皇、占地宽广、拔地耸立的凌云山所在。
也就是因为这样,像太师远甫这样自力升山的飞仙,因为仙籍并不是由君王所封给,是没有固定的凌云山做为洞府的,毕竟飞仙所拥有的洞府是由君王所赏赐的。
第十八章(18.3)
但,玄趾山的两位飞仙却拥有玄趾山这座凌云山做为洞府的所在,就好像一开始玄趾山就属於两位洞主一样。
从这点来说,这两个互相矛盾的事实,实在让人完全摸不着头绪。
不管如何,玄趾山就算是在十二国里也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据闻,水若祠管理天下的玄术与医术。
想要成为玄人,玄官的人必定会来这里祭拜、想要封印妖魔,驯服妖兽的人也会来到这里祭拜、想要获得健康的人,也会不远千里而来。
从这点来看,自己在建州与和州的交界附近所遇到的那两个人-蔚轩与茈玗,还有红袖与青衣两个人是不是和玄趾山有关系的人呢?
拥有着不可思议的玄术与医术的四个人。
或许是吧。
阳子站起身来看向窗外的云海。
遗憾的是,在这个自己做为尊贵君王的世界中,依旧存在着就算自己再怎样努力的学习,仍旧有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就算自己再怎样努力的去做,仍旧有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就算自己拥有再怎样崇高的身分,仍旧有自己无法挽救的事情。
在国府的记载之中,那座凌云山最後是因为发生了惨事,所以从那之後,不仅殿阁毁坏,再也毫无人迹,就连两位洞主也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惨事的发生,是因为当时的景王陛下,下令残杀了所有在那座凌云山,以及山脚下那座城市里的人们,即使是老弱妇孺也不曾放过。
国府的纪录之中,只写着当时的情况是血流成河,没有任何人生还,千里不留行,甚至当时的景王本人也消亡在那座凌云山之下,就连屍骸也无从分辨起。
这件如此血腥的事件究竟当时的事情经过如何,又为何当时的景王陛下会如此的残忍,由於国府内的记录并没有更进一步的相关记载,自己也无从得知。
这件事情是就算自己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实。
如果这四人是与这座玄趾山有关的人,那麽自己或许也多少可以体会到,为什麽不想要和金波宫、和身为景王陛下的自己有太多牵扯的理由。
只是,确实,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无力改变些甚麽,也无力做些甚麽弥补的事情。
但,自己还是希望,身为景王陛下的自己,能够对於这些已无法挽回的事情做些甚麽,即使这样做或许也已经是於事无补。
第十八章(18.4)
庆国。麦州。近港口山坡
「还是无法联络上吗?」红袖问着手上刚刚似乎燃烧着甚麽的青衣。
「嗯,师傅们没有回覆。」青衣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担忧与忧虑。
「这样吗?」红袖似乎也觉得很为难,目光看着远处的繁忙港口,停顿了许久才继续接着说,「那麽回去一趟好了,我实在觉得很担心呢。虽然可能会被发现,不过那也没有办法了。」下了决心。
「也只好这麽办了。」青衣同意了红袖的看法。
两人随即跨上骑兽,消失在天际之间。
红袖与青衣时不时地会在庆国四处走动,以随时掌握疫病的情形与调整药剂的配方,同时也到处观察着野木与里木的情形。
按照青衣的观察,大部分的野木与里木都已经获得了师傅们的术法安定与保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麽师傅们那边应该是进行的相当的顺利才是,但却连络不上师傅们。
青衣在写上了联络内容的纸张背後,画上了特殊的印记,然後用五行之术把这张纸用不知从哪出现的火给烧化了。
这是师徒之间特殊的联络方式。
毕竟师徒四人一旦分开就很难方便联络-因为不知道对方在何处,无法透过一般的书信,朱旌的身分与处境也不容许豢养可以传话的妖鸟,於是只能靠这样的特殊方法,以确保彼此之间的联系。
书信的内容会因为印记与火术的缘故,原原本本地送到师傅们的手中。
而师傅们如果收到了信函,也会在烧化的火光之中以只有红袖和青衣知道的方式回覆。
然而,却没有收到确认,就像是师傅们从十二国中消失了一样,无法追踪也无法确认。
所以两人才会如此的担心。
师傅们如果是越过了虚海、到了另外一端的蓬莱或是崑仑去,那麽确实是会收不到信函。
但,师傅们并没有跨越虚海,也不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
是遇上了甚麽无法解决的问题吗?
红袖想起的是尧天下着大雨的那一夜自己所遇见的恶劣术法,不免更加烦恼。
师傅们也遇见了和自己一样的方阵了吗?
否则怎麽会如此久都没有和自己、和青衣联系?
这一阵子自己和青衣都没有回到师傅们的洞府-玄趾山去,是因为担心不谨慎小心的话,会给师傅们带来麻烦。
第十八章(18.5)
师傅们有多麽不喜欢那些位於云海之上的宫殿,自己和青衣不是不知道,否则也不会指派自己和青衣去了。
而金波宫的人或许也已经知道自己和青衣与玄趾山的渊源,却没有说破。
是因为知道曾经在那座凌云山发生过的事情了吧,同时也为了避免因为被拆穿,会拒绝给庆国的百姓们提供协助。
两相权衡之下,所以才会没有道破吧。
只是假装不知道。
就算如此,自己和青衣,也不会主动去解释些甚麽。
对於那座凌云山而言,有太师远甫的背书就已经足够让君王与官吏给予信任,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其余的,没有那个解释的必要。
自己和青衣并不想从那座凌云山上得到些甚麽。
对於自己和青衣而言,重要的事情是师傅们的吩咐,其他的事情不在自己和青衣的考量范围之内。
师傅们现在如何了呢?
红袖和青衣两人在边前往玄趾山的途中,边担心着两位师傅们的安危。
※
庆国。瑛州。玄趾山
「真是热闹,」青衣淡淡地这麽说,可以感受到那不是太愉快的情绪。
红袖与青衣两人的位置是在距离玄趾山麓的祠庙有一段不小距离树林里的浅浅的山洞里。
青衣不高兴的理由,是因为时序已经是冬至祭典的现在,两人无法太过於靠近玄趾山。
毕竟玄趾山是景王陛下进行冬至祭典的必到之处之一,属於王上军队的禁军早就在几天前已经净空这一带的人烟,对进出的人进行管制,只限於与祭祀相关的人员才能够在玄趾山一带出入。
以致於两人无法接近位於山麓的祠庙,也无法接近山巅的殿阁,就连现在所在的地点也是藉由在更远的野木进行了移动的术法,才得以靠近这个曾经来过的山洞里。
这里是桓魋曾经养伤的山洞。
因为两人曾经利用这个山洞里的术法进行移动,所以才能够再次回到这里来,这是两人能够到达最靠近玄趾山的祠庙的位置了,再远就必须要离开这座山洞而无法安静地靠近祠庙,不被负责守备的士兵发现。
第十八章(18.6)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红袖觉得有点好气又好笑,「毕竟这可是国家一年一度的重要祭典,就算觉得讨厌也没有办法。」
「再远就没有办法移动了,」青衣无奈的继续说。
「确实呢,再远就是需要师傅们才能够自由移动进出的地方了。」红袖也觉得无可奈何。
师傅们所拥有的这座凌云山保管着重要的东西,所以当师傅们刚刚继承那座洞府的时候,就花了许多的时间在整座山上刻满了满满的咒文以防万一。
同时,这座山是建立在气脉与气脉的夹缝之间,所以妖魔、使令无法顺着气脉进入,除非打开与气脉之间的连结点才能够顺着气脉出入。
坚不可摧的牢笼,是自己对於这座凌云山下的结论。
现在自己和青衣所在的地方,是自己和青衣可以自由移动进出的最近地点了,想要再更深入这座凌云山就不是自己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
而因为现在君王-景王陛下就在位於山麓的祠庙前进行一年一度的冬至祭仪,地面上保护君王的禁军随行在侧,就连天空也满布禁军的空中骑兵来回巡逻,所以也不能够任意的从现在这个藏身之处离开。
如果要离开,就得按照自己到达的方式离开,也就是使用所铭刻的印记隐遁才行。
红袖和青衣感到为难,却也没有冲动行事。
海若,应该可以感受到有人使用了铭刻的咒文,待会就会来查看的吧?
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
「主人们的工作已经差不多完结了。」海若用着柔和的声音对等候了一阵的红袖和青衣这麽说。
属於玄趾山的忙碌时节,就是冬至的这个时候了。
十二国中拥有君王的国家会在这个时候举行盛大的祭仪,以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平常的日子里,只有亲自来到玄趾山的玄人、医者,甚至是祈求健康的人,是需要特别倾听的。
这些人会在山脚曾经是映落城城外的湖泊汲上一瓢水,然後循着那已然残破不堪的石阶,一路踏上还完好无损的白色砖道,从山下一路往山麓前行,直到停止在那片祠庙所构成的废墟之前。
第十八章(18.7)
虔诚地在已然形成废墟的祠庙踏阶上献上那舀起的清水,然後祈愿,最後,再将那清水洒在废墟旁的、顺着玄趾山这座凌云山山壁流淌下的瀑布所形成的一洼不深不浅的水潭里,就完成了对於若水祠的进献,不需要甚麽奢华的祭品。
这是平常百姓的祭仪方式,也是玄趾山最平静的日常。
而每到冬至的祭仪,玄趾山所接收的,是来自於十二国里,拥有君王的国家对於国家的祈愿。
负责接收、纪录这些祈愿的,就是海若与其他负责照顾玄趾山的存在的工作。
最多的时候,曾经同一天里同时会有十二个国家的君王的祈愿透过各种的方式传达到这个地方。
不过,这是要十二国的君王同时存在的时刻才会有的光景。
即使现在没有十二国的君王同时在位,但以同时祈愿的数量来说,每年的这个时候,玄趾山还是应该可以说是最忙碌的时刻了吧。
「那麽,为什麽师傅们没有消息呢?」着急的反问的是青衣。
相较於青衣的莽撞,红袖只是静待海若继续往下说。
「主人说,还有一只虺不知所踪。」海若的柔和语气中带了担忧的意味,「而且是幼子。」
「幼子?」红袖这时才说,「所以一开始是从幼子被挟持的吗?」
红袖想起师傅们曾经说过的,挟持而非役使,威逼而非臣服,一旦用以挟持、威胁的原因消失,那麽对於术者、得利者或是整个国家而言都恐怕不是简单可以解决的。
「恐怕是这样没错。」海若进一步作了解释,「虺虽是妖魔,不过原本就是非常重视族群的。一开始是抓了幼子作为要胁,是因为知道一旦幼子被抓,那麽族群中其他的虺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那麽就这样控制了其他的虺吗?」红袖接下去猜测。
「是的,一开始以挟持幼子的方式进行控制,再接下来,就是因为被人类的印迹与不该染上的血腥污染了,再加上对於施咒者的怨恨与愤恨之心,就完全失去原本的天性了。」海若说。
第十八章(18.8)
虺原本就是不会在人前现身的妖魔,也不会与其他的妖魔争斗。
赖以生存的食物,比怕血的麒麟所需要的纯净的食物还要乾净,虺只需要从天地气脉中吸取力量就可以存活。
然而,受到控制的虺却染上了人类的印迹,却染上了不该染上的血腥,再加上对於施咒者的怨恨之心,已经完全失控。
「那麽幼子现在在哪里呢?」青衣问。
「主人说,恐怕还是在施咒者的束缚之中,应该是使用了特别的咒器把幼子关了起来,所以才会找不到,而也是因为如此,所以那些其他的虺才会心甘情愿被设下术法。」海若回答。
「咒器吗?」红袖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说着。
尧天山因为不久前自己和青衣的行动,已经搜索过一回,而且也在各处设下反制的术法,所以咒器应该不是存在於尧天山里,又或者是哪里遗漏了呢?
红袖没有停止思索。
「那麽现在呢?」青衣问,「师傅们都好吗?还有应该要怎麽做才能让那个幕後的指使者现身?」
「主人们说,耐心等待吧,等待时机的到来。」海若只回答了後面的问题。
红袖发现了海若的回答有不对劲的地方,却没有说破。
海若看着红袖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是啊,以红袖的细心,一定已经察觉自己回答的破绽-没有回答两个主人的近况如何,那是青衣没有察觉的地方,因为现在的青衣已经陷入在何谓时机的时间点的思考之中。
主人们在那麽漫长的岁月之後,选择了红袖作为徒弟的原因,自己似乎能够了解。
不单只是因为那两把故友的黑钢所铸成的剑的缘故,更多的或许是因为看上了红袖所拥有的东西吧。
拥有精深医术的医者,比起拥有强大力量的玄者更为需要拥有的东西。
那是无论甚麽境地之下,都不会动摇的坚强心智,还有能够观察入微以及知道甚麽应该说,而甚麽又应该让他成为秘密的缜密思绪。
比起拥有强大力量的青衣,红袖在这点上,远远胜过於青衣。
或许是因为原本所拥有的历练在根本上就完全不同的缘故。
第十八章(18.9)
「那麽在这段时间里,你们两个就好好的做应该做的事情,等待时机到来,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担心了。」海若像是在补充说明两位主人的近况一样,但事实上却甚麽也没有说。
两位主人现在的状况确实并不好,然而,却不是现在应该担心的事情。
命运的吊诡即将为红袖和青衣带来改变,这是两位主人一开始让两人到那座凌云山去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能不能为现状带来改变,也是两个主人衷心期盼的事情,毕竟对於红袖和青衣而言,现状已经是停滞不前的状态。
而这个命中注定的改变,一如两人在茫茫人海中能够遇见两个主人,然後被两个主人所拯救一样,是无法凭藉人力改变的命运轨迹。
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呢?
红袖和青衣能否安然无恙?
自己无法回答,而这也不是主人可以做决定的事情。
※
庆国。某处
树林里和以往并没有甚麽不同。
清晨的阳光映照在枝叶上,黑夜随着日光的升起消失在天际的那一端,天色渐白。
鸟鸣声处处可闻,就连树叶也因为微风的吹拂而轻轻的响起了柔和的独特沙沙声。
但空气中却流动着一股味道。
带着浓带铁锈味道的血腥味。
「这里是最後一处了吧?」容貌俊俏的男子问着不远处倒卧在血泊中的女子,脸色紧张却没有轻易靠近,只是仍旧坚守自己的岗位。
「嗯。」女子勉强支起上身,看向逐渐大白的天空,无力的声音让人不用看身形,光凭声音也知道非常虚弱。
「那麽,就走吧。」男子担忧地看了一眼尧天所在的方向,随即挥了一挥手,然後就在语音还没有完全落下之前,两人的身影从树林里消失,同时,由女子所流淌出来的满布地上的血迹也随之消失不见,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猎捕失踪的虺的行动到此暂告一个段落。
然而,还有一个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或许也可以说是疫病源头的幼子却毫无所踪。
被隐藏起来了。
这是无庸置疑的。
而所在的地方,就是那座凌云山了吧?
名为尧天的凌云山。
第十八章(18.10)
同时也是两个徒弟所在的地方,两个徒弟的命运轨迹前进的地方。
只是除非有所觉悟、除非有所改变,否则那是以两个徒弟现在能够使用的能力,那是无法应付的妖魔。
但,却也不是自己和妹妹两人可以干涉的地方。
这是命运的安排。
任意破坏命运的轨迹、任意插手命运的方向,是会发生比原来要发生的事情更加可怕、更加无法挽回的事情的,即便是些微也不能够干预,只能让在命运之中的人,决定要怎麽做。
会怎麽样呢?
两个徒弟的命运究竟是走向停滞的毁灭,又或是能找到突破的地方?
无法预料。
这是命运之中由人的决断与选择所引导的方向,一如这场灾祸的发生一样。
无法干涉。
只能静静地在一旁守护、只能静静地在一旁观看。
一直到最後的选择产生为止。
※
庆国。尧天。金波宫
「这是新更动过後的药方,请您过目,」红袖向浩瀚递上根据这一次的外出写好的药单,「大致上没有甚麽改变,只更动了一味药的分量。」
「嗯,辛苦你们了,」浩瀚看了一眼呈上来的药单,然後将视线转往恭敬地立於桌前的红袖与青衣。
就算是很少为了甚麽事情感到吃惊的自己,也对眼前的两个人抱持着相当的好奇心。
不只是因为两人应该是来自於那座凌云山,同时也对两人所拥有的知识与技能感到好奇。
对於饱览群书、甚至是在官场纵横多年的自己而言,红袖与青衣所拥有的,已经远超过自己的认知。
这样的人才,如果能够留在庆国该有多好,所以想要更加的了解对方。
然而,两人却对自己的事情鲜少提及。
原本是不是庆国人呢?究竟是来自於哪里?又为何能够与那座凌云山的主人见面?甚至能够从他们那里学到许多超乎自己认知的东西呢?
浩瀚看着已经告退走远的红袖与青衣的背影,这麽想着。
第十八章(18.11)
不只是冢宰浩瀚这麽认为,身为景王的阳子更是觉得如此。
尤其是那个叫做青衣的孩子确实是个眼睛看不见的孩子吧?
但却又表现的不像是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至少他能够写出的端正字迹,就连自己也自叹弗如。
真是令人感到好奇呢。
阳子暗忖。
「红袖和青衣原本是哪一个国家的人呢?」这天来到太师府拜访的阳子终究是忍不住再次问了。
先前总是忙着处理疫病的问题,总是没有太多的机会能够更深入的询问。
就算偶有机会,最後也总是不了了之。
阳子在稍早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才行。
现在疫病的情形也已经趋缓,如果之後能够将两人留下来,对於庆国的将来一定会大有助益的。
作为庆国君王的自己,是应该为庆国招揽更多的人才,那麽就算将来又遇到了相同的情形,或许就不需要像不久前那样感到颓然无力。
红袖从书桌上抬起头看着阳子,没有马上回答。
青衣也没有作声,只是继续写着这阵子在下界所见到的庆国情形,这是为了做记录用的,以便於记录疫病的变化。
红袖看着阳子一会,这麽说,「如同先前所言,我和青衣都不是庆国人,请阳子不用感到担忧。」斟酌着。
「那麽究竟是哪一国人呢?」阳子继续追问。
阳子的穷追不舍似乎是想透过了解两人的背景,好能够在国府之中任用。
如果是刚到这个世界来的阳子对於这件事情一定不会那麽介意的吧,因为那时候的阳子对於这个世界甚麽都不了解。
然而,已经担任君王这个职位多年的阳子,对於这个世界更加的了解,同时也知道如果想要任用谁,那麽能够知道他的来历与背景的话,对於国府中的官吏,又或者说在判断犀利、要求严谨的冢宰面前会持有更加有利的立场。
「我是抛弃了国家的人,而青衣是被国家抛弃的人,」这是红袖的回答,「我们是没有国家的浮民。」态度坚决。
阳子见红袖避而不答,只好放弃追问,「那麽青衣的眼睛为什麽会看不见,可以再多告诉我一些吗?」
除了两人的出身之外,阳子对於青衣的眼睛与其日常的举止有着更深的好奇。
第十八章(18.12)
「是在国家里遇见了比妖魔还要可怕的存在,所以再也看不见了,」回答的人,是青衣,语调中带了显而易见的愤恨。
回答过後,青衣放下手中的笔,一如以往,只要提到这件事情就会离席。
就像是担心接下来会说出甚麽令人感到痛心的话语一样,青衣匆匆地离开红袖与阳子的身边,又躲到太师府的某个角落去了。
「青衣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付出了非常多的努力才能够像今天这样。或许对眼盲的青衣而言,付出多少努力让自己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行事,那麽他对国家的怨恨就有多深。」红袖看着青衣离去的方向这麽说。
是啊。
这就是为什麽师傅们总是不让青衣将对於国家的怨恨说出口的原因。
原本就已经太深沉的怨恨,实在不需要再用语言的力量火上加油了。
青衣甚麽时候才能够解开这样深沉的怨恨,进而释放自己被自己的怨恨拘禁的心灵呢?
就像自己被自己的过去拘禁住的心灵一样。
也许再也没有自由的时候吧。
师傅们一定是看见了被拘禁的自己的心灵在哭喊着的声音了吧?
「这样吗?」阳子顺着方才红袖的目光也看着青衣离开的方向,然後看了一眼已经回身沉默的继续写着纪录的红袖,没有继续追问。
在国家中比妖魔还要可怕的东西是甚麽呢?
这时候就会慨叹自己的无知,在这个地方生存了那麽些年,依旧有很多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也或许那不是实际的东西,而是自己不应该触碰的伤处吧。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的伤处。
无论做甚麽都无法挽回的伤处。
※
庆国。下界某处
前几天和阳子的谈话,让红袖和青衣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虽然如此,两人仍旧按照原来的计划,正在实行每隔几天的时间到下界一趟的计画。
「下雪了。」青衣对着正在发呆的红袖这麽说。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城郊,两人刚从城里走访完毕,正想去邻近的野木观察气脉的情形。
那日海若所说的时机甚麽时候会到来呢?
两人不知道。
第十八章(18.13)
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每到一处,就必定会花时间造访当地的野木,想要透过里木、野木的情形了解更多。
而这段从城市到野木之间的距离,两人或靠骑兽,或靠步行。
对於自己而言,雪是不怎麽陌生的。
出生於雁国的自己,感受到的、正飘落着的白色雪花对自己来说并不陌生。
自己还记得,小时候总是爱和姊姊在冬天的时候在屋外叠起一个又一个的、大大小小的雪人。
自己还记得,姊姊对於雪的喜爱。
自己还记得,姊姊那时候的笑容。
就恍如是作梦一样渐微模糊却又真实的记忆。
「是啊,下雪了呢。」红袖像是要承接飘落下的雪一样,伸出手掌,落在掌上的雪,因为受到温暖的体温影响很快地就融化成水而失去雪的型态。
时间已经是寒冷的冬天,相对於一年四季季节变化不怎麽明显,总是四季如春的云海之上来说,庆国的下界是会下起雪来的。
在自己的故国,雪并不是这麽常见。
自己那个处於比庆国更加南方位置的故国,才国。
所以雪对自己来说,并没有多少的回忆。
所以自己清楚地记得,那年下起难得的大雪的时候,和自己一起到下界去勘查情形的人,还有那时候两人所订下的、已经无法实现的约定。
「再过几年,我们一起奉还仙籍、辞去官职,然後到下界过只属於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好吗?」那个人温柔的声音是这麽说的。
那时候两个人的生活都太过於忙碌,所有的时间几乎是完全奉献给国家。
从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就彼此喜欢的两个人。
虽然在常世中,并不一定要结为夫妻才能在一起。
即便是出生於不同里中的男女,也毫无阻碍,不过若是想要从里木上祈求孩子,那麽是需要婚姻的,同时也需要是同一个里中的男女才行。
倛雪和自己是出生在同一个里中的男女。
也因为这样,两人一直很想要自己的孩子,从里木上祈求而来的、属於两人的孩子。
这里的人,是透过孩子服侍上天的,透过孩子进行修道的,虽然那时候这个目的并不是自己的愿望。
只是想要和那人一起。
但这个单纯的愿望,後来却被太多东西羁绊而变成难以实现。
所以那个飘散着难得的白雪的夜晚,倛雪才会这麽对着自己说,再过几年,就舍弃所有一切的沉重负担到下界过自由单纯的生活。
第十八章(18.14)
如果两个人其中有一个人是君王,那麽这个愿望不可能达成。
君王背负着国家的命运,也背负着许许多多人的性命,那是无法轻易逃脱的宿命,同时,一旦逃离,那麽很快地就会面对自己的死亡与国家的毁灭。
但两人都不是君王,都只是国家中的官吏,所以可以舍弃,所以可以只为了自己而活。
只是,这样的愿望,在那夜过後却再也无法达成了。
在那之後,和师傅们、和青衣一起看过了无数场的雪,每每都会让自己想起这件往事,却没有像现在这样感伤。
是因为遇见了和倛雪相仿的人吧。
青辛,桓魋。
那人的手是不是也像倛雪一样温暖、厚实而宽大呢?
想到这的红袖轻轻的哼起了一首歌。
歌词描述的,是一个下雪天,有一个人执起了另外一个人的手,然後彼此带给彼此温暖,带点些微哀伤,要人珍惜当下的歌曲。
或许是那时自己没有好好的珍惜当下吧,迟迟下不了决心抛弃所有的一切。
如果那时候自己能够早点下定决心,离开父亲,离开静曦,还有放下那像是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以及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一切荣华与负担,那麽就不会有後来的惨剧了吧?
只是如果如此,那麽,国家也早就在那个夜晚、早就在自己前往黄海之前就倾颓。
命运的吊诡。
在那夜之後,在自己终於下定决心抛弃所有之後,国家却以不可思议的短暂时间消亡了。
为了让自己守住那短暂到可怕的、国家所剩无几的光阴,所以让自己经历了那件绝对无法忘怀、那件让自己下定决心的事情吗?
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过於惨重。
红袖嘴角因此勾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
或许是吧。
如果那时候没有发生那件事情的话,自己说不定不会抛弃国家,自己说不定依旧无法下定决心,自己说不定仍然无法做出决断,也或许国家也不至於拥有太短暂的残余时光。
即便如此也已无法得知。
时光不会倒转。
甚麽都不会改变。
第十八章(18.15)
庆国。尧天。夏官长下界府邸
笑声交杂。
男子爽朗的笑声、女子温润的轻笑、还有孩子稚嫩的笑声。
如果不知道这里是夏官长桓魋在下界的府邸,如果刚好有人听见这交杂的笑声的话,或许会误以为是哪一家和乐融融的一家人正在谈笑。
听见笑声的人是来到下界找桓魋的祥琼。
而发出笑声的,是在闲谈之中说到某件趣事的桓魋、红袖与青衣三个人。
红袖和青衣结束例行的各地巡查回到尧天,正准备进行对於尧天的检视,以便於汇整资料做出报告的时候,在城门附近遇见了一样下到下界忙碌公事的夏官长桓魋。
三人相约在公事结束之後在这个宅邸里闲谈。
桓魋因为在很早之前就受到红袖和青衣的帮助,再加上後来两人对於庆国的协助,在各个方面上都和两人越来越熟稔。
对於红袖和青衣来说,这是久违的难得经验,所以就更加把握。
毕竟对於两人来说,在黄海,所遇见的是妖魔,要不就是师傅们与照应洞府像海若一般的存在,在十二国,又多半和师傅们在一起,即便有机会和人一起旅行,也只不过是短暂的时间。
就算不考虑到机会的多寡,做为仙人是不老不死的存在,在同一个地方是不能够待太过於长久的时光,否则不改变的外貌必定就会让人起疑。
四处为家,已经成为了两人的习惯与必要。
能够像这样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能够和人谈话、和人交游,对两人来说,是非常罕见的特殊时光,所以两人格外珍惜。
但,这件事情祥琼并不知道。
做为女史的祥琼和做为夏官长的桓魋交集的时间与事务并不多,偶尔祥琼想起这件事情也不免觉得感伤。
在初初认识桓魋的时候,那时候能够相处的时光,那时候能够一起共事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了。
现在两人的交集变少,让祥琼也觉得有些惋惜。
於是之故,祥琼是趁着自己休息的时间来找桓魋的,不管是叙旧也好、闲谈也好,能够多一分在一起的时间那就是最幸福的时光了吧。
这是自从桓魋失踪又奇蹟般生还之後,自己体悟到的事情。
珍惜相处的所有时光,这样才不会留下任何的遗憾,即使未来会怎样发展自己并不知道。
只是,现在的些微珍贵,都会是将来不可取代的宝贝吧。
却在门外听见了交杂的笑声,让祥琼心中有着五味杂陈的感觉。
这样的异样感是从红袖来了之後才产生的吧?应该说是危机感吗?还是其他的感觉呢?
自己不了解这样的感觉究竟是甚麽。
过去在鹰隼宫中自己过的生活曾经一度无忧无虑,那时候自己甚麽都没有多想,甚麽也没有去做,导致後来目睹双亲在眼前被杀害的悲凄,那是不会遗忘的教训。
因为那时候的自己不了解自己应负的责任,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产生吧?
现在,自己不想甚麽都没做,不想甚麽都不去了解。
而这样异样的情感对自己来说却太过於陌生,让自己无所适从。
该向谁商量才好呢?
站在门外迟迟没有敲门,只是听着的祥琼这麽思量着。
是了,找阳子和小铃商量吧。
自己的两个好友一定能够为自己现在的疑惑做解答的。
祥琼在心中下了决心,随即转身离去回到金波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