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昂非听见脚步声,心下觉得奇怪,天色还早,怎麽这麽快就回来了。他步出中庭迎接,却看小远牵着一个小男孩,低头跟他讲话。
「我回头还有事忙,先交给你了。」匆匆把人塞来,又匆匆走人。御昂非倒也没说什麽,只是温柔的目送他离去,才把注意力转在小男孩身上。
黏腻纠结的头发,像从猪馊里捞出来身体,完全称不上衣服的烂布挂在肩上,露出三分之一脚掌的破鞋,不过倒是有双如星辰般闪耀的黑眸,那韵采有几分神似小远,让御昂非一看就喜欢。
「小东西,我们有很多事可以谈,但你应该先洗个澡。」御昂非伸手,小男孩有些不确定,但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下,怯怜怜的将肮脏的小黑手放进大手中,温热的体温一下子传遍了全身,男孩吸吸鼻子,随高大的男人进入室内。
「你叫什麽名字?」御昂非刷洗小身体上的污垢,一边问道。
「司律。」他的新名字。
「小远替你取的?」出门一趟,回来就多了个儿子。
「嗯,远爹爹取的。」男孩有些害羞的说出那二个字。
「什麽意涵知道吗?」
男孩摇头。
「夫律者,所以立钧出度,而钧者有五,则权衡规矩准绳咸备。律就是准则,人间万事以律衡量,不同者归於一,如此社会才有秩序,小远为你取名『律』,乃期望你堂堂正正、不偏不倚。加上姓氏,谐音『思虑』,是在提醒你凡是三思後行,莫要急躁之意。」
「是很伟大的意思麽。」他偏着小脑袋努力理解,也只能蹦出这种浅显词汇。
「嗯。」御昂非笑意直达眼底。
把他从乌黑的水里抱出,男孩面貌终於看得清了,五官玲珑剔透,是个漂亮孩子,但却有一双很特别的浓密眉毛,让他看来不若精致娃娃般秀美软弱,反倒有股杂草般顽强而旺盛的韧性。
「大哥哥你是谁?」小脑袋转了一圈,才想到这个问题。
「我是你远爹爹的丈夫,所以你要叫我御爹爹。」他不介意卑鄙的教导小孩”正确观念”。
「御…爹爹。」别人都只有一个爹,他一下就有两个耶。司律圆滚滚眼珠不住的在新爹爹脸上打转,嘴角的小朵花悄悄越开越大。
「乖。」这一声真是叫的御昂非心花怒放。男人不能生育,他早已觉悟此生无後,也不在意能否传宗接代,如今多了个好小子,感觉他与小远的家更像家了。
司澄远忙到月明星稀才返回官驿附设的宿院,一进门,小东西洗乾净、换上新衣服後,变得人模人样的,昂非正在教他识字,两人和乐融融,俨然像真父子一样。
「你回来了,菜有点凉了,我去温热一下。」御昂非总是温柔的笑着欢迎他回家,放下书,便到厨房里忙活。
「远爹爹。」司律怕羞的小小声喊。
「在学什麽?」将小人儿抱至自己腿上,轻声问道。
「御爹爹在教我千字文。」难得能被抱在怀里,司律笑开了小脸,拿着纸抬头跟他说。
他喜欢远爹爹,也喜欢御爹爹,他们都好好。比老乞丐好,比施舍的大爷好,比赏他剩菜的食肆老板娘都好。
「是吗,要认真学喔。」御爹爹?司澄远挑眉,昂非很自动嘛,马上把自己的儿子也变成他儿子。
「御爹爹说远爹爹工作很辛苦,我学了字,以後可以帮远爹爹。」天真的小眼睛里有异亮的光芒。
他从小跟着乞丐流浪,吃苦受罪,心智比一般同龄孩子还早熟,当别家孩子吃着娘亲做的熟食的时候,他在小巷里翻着别人不要的垃圾,期望能找到一点点还能填肚子的东西,当别家孩子在暖暖的被窝里酣睡的时候,他抱着稻草躲在破庙里,牙齿冷颤到天明,拿破碗、穿破衣、四处被人赶,尝尽欺侮嘲弄,可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谁对他好,谁可怜他,谁讨厌他,谁鄙视他,敏感的心思一目了然,只是小小的年纪为了生存,不得不低头,忍着别人冷嘲热讽,跪着趴着也要讨到一碗狗吃的残渣,如此他才能活下去。
可如今他也在温暖的家里了,有门有墙的房间,没有冷风,没有会咬人的老鼠,没有随时会赶人的大乞丐,还多了二个作梦都不敢想的爹。司律兴奋的都静不下来了!
「要帮我你还早十年呢。」笑着揉他头,不知为何,对这小家伙的亲切感连自己都讶异,也许是因为小家伙的眼中不屈不挠,让他动心,那种不管落在何种绝境都不放弃生存的意念,才是真正的美丽…
「菜热好了,小远来吃吧。」四菜一汤摆上桌。
澄远吃饭,昂非念书,小家伙覆诵。今夜多了点亲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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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苏,皇宫大殿。
「尊敬的白沙国陛下,司澄远狼心狗肺、魔手邪心,嗜杀成性,因他丧命的无辜人民至少有百十上千人,其命中带煞,心术不正,不但将江南一村庄之男女老幼戮弑殆尽,还纵火焚烧住家,杀我当朝左相之子及旁人数百,其恶性之残忍,罄竹难书,陛下用此人为相,他日恐遭反噬,我等代表玄武朝尊贵的黑皇陛下,请您罢黜司澄远,交由本使押解回都,公开处刑,以偿我玄武子民数千人命。」
玄武使神气的递出外交书函,洋洋洒洒数落了一大串罪状,等着蛮夷交人之後,他就可以快快离了此等化外之地,返回天都。
「来使辛苦,先下榻太平馆,好生休息吧。」一贯平和的态度,并不正面回应对方的要求,眼底却隐隐有着冷意。
「黑皇陛下还等着下官的归来,请您别考虑太久。」玄武使不甚有诚意的拱手做揖,随即暂辞。
待他离开,老相国一派的老人们纷纷上奏,谏言立刻革去沙相之职。
「皇上,玄武乃中原之霸、天朝上国,咱得罪不起,况且司澄远过去作恶多端,也非良善之辈,却欺瞒圣上、贪谋官职,可见别有所图,应快快除去才是。」
「沙、白二相虽是陛下左右手,但臂有腐肉,若不赶紧刨去,迟早必危及全身,请皇上忍一时之痛,顾全大局。」
「请皇上顾全大局。」一波波朝臣像下饺子似的全滚在地上了。
「谁再说一句,朕抄他的家。」昊悍冷冷的瞪着这班吃里扒外的老臣,袍子一甩,愤然离去。
「陛下息怒。」长空跟在他後头回到御书房,关心劝道。
「你听听那班老臣说什麽,澄远在外头办差,餐风露宿、尽心竭力,哪一点对不起帝国,竟要朕五花大绑把他送去天都让人处死,这像样麽。」他顾及他们好歹是前朝元老,祖辈有功於朝廷,才给留着,没想到竟然还不思进取,一次比一次荒唐。
澄远过去杀人也好、放火也罢,干他何事,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眼光,选了一个忠心的臣子,如此而已。
「陛下大可不必理会他们,老相国一党早已无实权,惹不出什麽麻烦,现下应当考量的是帝国与玄武的关系。」把人交出,无异於自毁半壁江山,对帝国无一益而有百害,万万做不得的,而不交人就有不交人的学问了。
「朕不在乎与玄武一战。」底线就是这样,他不可能出卖自己的臣子。
「陛下不在乎,澄远难道也不在乎?玄武虽已颓败,但幅原广阔,不乏忠心爱国之能人力士隐於民间,一旦开战,此等攸关国祚的大事,必倾尽全力、你死我活,况且帝国国力仍稍嫌薄弱,有待厚植,现下不宜挑起争端,澄远要知道陛下因他不惜赌上帝国,恐怕宁愿自缚於天都之前,以谢君恩。」换做自己,也不会想给陛下添麻烦的。
「这…」昊悍犹疑了。长空说的没错,澄远是那种死性子。
「陛下莫忧,让臣处理这事。保证不交人、不战争、不伤帝国尊严。」
玄武使态度倨傲,竟把陛下当作蛮邦属国的小王一样吆喝,还命其限期回覆…尹长空温润的眼中刹时燃起两簇红艳花火。
没有人可以侮辱昊悍陛下,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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