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三
山中无岁月,修炼更无岁月。
只看见月圆月缺,花落花开,几度回圈,无悲无喜,而青山依旧,白云依旧,石上流泉也依然清泠如玉,出了谷便再不回头。
日日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
可是……为何却突然就懂得了寂寞的滋味?
袭来时如海潮如急浪,磨折时如细雨如抽丝,遣退时恋恋盘桓,如病酒,如新愁,细细密密,缠缠绵绵。
千年的宁静岁月都不曾感受到的东西,那个人,只用一个月,就教会了他。
因为思念,所以寂寞。
而思念是什麽呢?
是看见他郁郁沉思时无论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他能开怀的冲动
是缠在他身边时哪怕是输了棋也很开心的雀跃和欢喜
是窝在他的胸前被体温和气息包围时的安心和依赖
是离去後被心头空缺了一块时想要流出眼眶的泪
是好几年修炼都毫无寸进的挫败无力
是一入定就时时纠缠的阴火幻象
是师傅所说的……情劫……
入过红尘,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但是,那些红尘爱恨,那些执迷纠缠,那些虚妄的欲望和名利,在不曾开了情窍的心中,只如浮光掠影,并不曾留下什麽痕迹,回到山中,他依然天真懵懂得让师傅摇头叹气。
飞升之前,一向嬉笑无忌的师傅难得正经地说,一护,我不能再照看你了,狐族虽然在世人心中多情善媚,其实却多半痴情,你不开情窍,也好,别的劫数也就罢了,凭你的天分和豁达,我信你都能过去,只是如果遇上了情劫,千万要把持好自己,以免千年修行毁於一旦,谨记谨记。
那时候自己是怎麽说的,「臭老头,别把我看得那麽没用,什麽情劫不情劫的,挥慧剑断情丝不就行了?本少爷一跨就跨过去了,我还想到天界来看你的,等着我啊!」
「笨小子,说什麽大话啊!你不入情劫,哪知道其中的厉害!」
「罗嗦!到时候我就过给你看!」
却原来,师傅说的一点都没错。
平生不懂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相思是种剧毒,一旦沾染,便是入骨入髓地纠缠,绵绵不去。
可是,蚀心的寂寞中,那又甜又苦,又酸又涩,似忧似喜的心情,却有着令人容易沉溺的甘美和柔情,那个清皎如月的男子落在额上似春风轻拂而过的一吻,让他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思量,白哉,白哉,你是不是,也有那麽一点点的,喜欢我?
解铃还需系铃人,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劫数来了,只有面对。
前思後量间,一护终於收拾了行装,下了山。
这一去,才算是真正的入了红尘吧,不到真的看透世情,只怕是回不来的。
而天下大势已经云翻雨覆,早与先前不同了。
大楚国祚已有三百余年,气数已经到了尽头,国祚一尽,天下便是纷乱四起,而自五年前楚献帝为权相所害之後,天下诸侯纷纷割据称王,相互吞并,刀兵频频,几年征战下来,局势已经渐渐明晰。
其中,占了三分之一天下的信王,被认为是天命所归之人,无数英雄豪杰纷纷来投,此消彼长之下,定都於天菉的新朝可说是气象日新,生机勃勃,绝不见其他地方民生凋敝,赤地千里的情状。
开内阁,建新制,练精兵,定田策,安士子,抚流民……比起他的对手们,出身世家又曾为高官的信王,在施政上可说是据有天然的优势,一切不需多加摸索便水到渠成,将治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而在一护眼里,地脉汇聚处那一条冲天而起的白龙,已经不是当初徒具龙形的虚影,在无数点紫气的汇聚供养之下,龙躯渐渐凝实,头角峥嵘,威棱四射,夭矫灵动,风云绕体。
信王殿下,未来的天子。
八年不见,你,可还记得我?
心中已经有了天下的你,可还是那个凝望着落梅,思念随水而去的红颜的忧伤男子?
白哉……
来是来了,可是真要去见吗?愈近,却愈是情怯了。
啊啊啊……好麻烦,是乾脆跳进王府去找人呢,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一点谱都没有这可真是……苦恼的狐狸在客栈的床上滚来滚去。
这情劫,到底该怎麽过啊?
烦死了烦死了!
想不出个头绪之下,乾脆跑到茶馆去听说书解闷去了。
一声惊堂木,说书先生说得口沫横飞。
“话说年前,信王千岁麾下的阿散井将军在澧水边与安阳王大将青藤信忠那一战,可谓惊天地,泣鬼神,那青藤大将军身高八尺,武艺嫺熟,更精通马战,领了五万精军,端的是兵强马壮,将鹿城围得铁桶也似………………”
众人便是一阵又一阵的惊叹。
茶品质太差,水太重,泡得太浓太苦,不过这玫瑰香瓜子倒是不错,入口酥脆生香,还有这水晶马蹄糕,桂花松子糖,芝麻枣泥饼……手艺也算是过得去了,不过比起两百多年前皇宫的御厨做的点心,那火候还是差得远!
狐狸一边给面前的茶点打分,一边吃得欢畅,毕竟他厨艺是一点也不会,自从师傅飞升之後,就只靠自制的各式清茶过日子了,虽然不会饿,但是美味什麽的,是想也别想了。
突然一阵喧扰,连说书先生的声音都被压下去了,一护回头,这些人,怎麽刚才还听得好好的,这下……一个红发的英武男子穿着武将的袍服,带着两个侍从,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红发……难道就是阿散井将军?”
“定是定是,看看,多威风啊!”
“不愧是能打败青藤大将的人!”
“他来找谁啊?”
“难道是那橘发的公子?”
人们兴奋的窃窃私语中,一护缓缓站起,不卑不亢地看着红发将军的接近。
在人们好奇的眼中,这布衣的橘发少年容颜清秀锐利,身姿挺拔秀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异常清净出尘的洒脱之气,令他们不禁猜测难道这也是什麽世家的子弟,不然怎的有这般的风姿?
“是黑崎公子吗?”是问句,却早已肯定,红发的武将拱了拱手,“敝主上请公子前去一见。”
阿散井将军口中的主上,除了信王殿下,还能有谁?人群嗡的一声,议论更甚了,却又个个竖起了耳朵。
一护笑了。
原来,心动了,缘便来纠结了。
至於白哉如何知道,都是细枝末节罢了。
白哉一直都记着我,白哉想要见我……喜悦突然就盈满了心间,令他的笑容如春阳初绽,明光四射。
在这般照人的容光面前,阿散井将军不由一怔,少年已经擦肩而过,艳色的发丝悄然拂过,带着一丝婴儿般的新鲜清香,“那,走罢。”
急急追去的时候模糊地想着,刚才,是怎麽了?
信王府深得园林之妙,曲水回廊,花木幽深,山光湖色,借景天成。
正是蜂舞蝶忙的暮春时节,天菉的牡丹甚是有名,却未曾在王府见到,只有一些素雅的花儿,散散点缀着幽深庄重的亭阁楼台,而兰草如带,柳丝如烟,飞絮成阵,美则美矣,却是透着一股孤清寂寞的味道。
芳春寂寂。
独立柳树之下,皎洁如月孤清如雪的男子正深深地凝目。
一个眼光的交汇间,心中轰然一震,仿佛有一股不能遏抑的洪流从地底喷薄而出,从不知道其势竟有如此的激越。
大大跨前一步,“白哉……”
“你不在山中清修,来这里做什麽?”
开口就这麽的讨人厌,大老远来看你难道欢迎一声会死麽?这麽久不见了也没一句好话!腹诽不已的狐狸气鼓鼓地道,“白哉,你是这麽对你的救命恩人说话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救了我之後,我们就两清了。”男子淡淡道,将心底泛起的重重波澜用力地按了下去。
八年了,自己已过而立,少年却依然是风华正好的模样,朝气蓬勃的神情和姿态中,掩不住那长年清修而来的清净高华之气,一双琉璃眸子乾净不染半丝俗尘,这样的孩子,为何要步入这污浊的红尘呢?
看见自己的瞬间,那双眸子里涌起的浓烈欢喜令人一时间醺然如醉,却又暗自心惊。
绯真逝去的悲伤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淡去之後,才发现,那些心灵空缺的日子,如果不是有一只爱缠着他胡闹的笨狐狸,未必能那麽容易度过,并且振作。
而那抹明媚的火焰颜色,不知不觉间,早已深深地住进了心底,不肯离去。
晶亮纯粹,风华照眼。
白哉几乎想要伸手去揉揉那流瀑般亮丽的发丝。
少年转转眼睛,“我有一个比雷劫还麻烦的劫难要过,要借你的地方住上一阵子,白哉不会小气吧?”
“一阵子?是多久?”
“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
“我不养吃闲饭的狐狸精。”
果然很小气,一护翻了个白眼,这般无礼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只显得孩子气的可爱,“什麽狐狸精啊,我是狐狸大仙,大仙懂不懂?很有法力的,你帮我,我也会帮你啊!”
笑嘻嘻地扯了扯男子的衣袖,“就这麽说定了。”
谁跟你说定了?可是,面对这霸道的小鬼,哪次妥协的不是自己?
白哉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我很忙,没事不要来吵我。”
“我知道我知道!”没口子答应了,一护笑颜逐开。
知道个屁!就算是修养上佳性情沉稳如信王殿下者,也忍不住想骂粗口。
这小鬼成天啥事不干,只要他不是跟幕僚下属们商议什麽政事,就粘在他的旁边,也不吵人,就睁着那一双亮晶晶的狐狸眼儿撑着腮帮看得目不转睛,有时候还自个儿嘟嘟囔囔些听不清的话,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好像很是苦恼,真的去问了,又笑得一脸天下太平。
算了……
白哉揉揉太阳穴,收回目光继续批阅奏章。
天下谋棋,到了现在这种局势,占有了最富庶的土地,流民安居,粮草无忧,精兵已成,可谓未战而知胜败,大局已定。
他现在重点考虑的已经不是怎麽击破对手这种顺理成章的事情,而是平定天下之後的各种施政纲要了。
一杯清茶放在了面前,“白哉,你该休息一下了。”
茶香清远,涤心去虑,这狐狸厨艺一窍不通,做出来的茶倒真是天下无双。
白哉往椅背靠了靠,端起茶杯,“一护,你到底是来干什麽的?”
修长白皙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润白的瓷,那手指微弯的弧度,一个轻巧的旋转将茶杯弯侧,啜饮,薄红的唇沾染了水色,有种奇特的晶莹,为那过於黑白分明的清凛容颜添上了一抹难言的清艳。
一护看得有点发呆。
“一护!”
“啊……白哉你刚才说什麽来着?”
少年呆楞的神情有种无辜的纯真,却叫人心头发热。
着了魔一样,白哉鬼使神差地倾前了一点,“你刚才在看什麽?”
“哎……白哉……”
你你你你……你不要突然靠这麽近啦!心砰砰地乱跳起来,一护想要退开,不知怎地脚步却迈也迈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刚才还在“觊觎”的薄红嘴唇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呼吸可闻间,男人醇厚成熟中带着清雅熏香的气息融入了胸肺,醉了也似的脑子突然变成了一锅滚粥,什麽也不能想地,嘴唇上突然印上了一片温热的柔软。
如遭雷殛。
这才惊醒似的“啊”了一声就要往後退去,却不防男子的手臂悄然圈住了腰肢,那有力臂弯环绕的感觉令人浑身发软,只是堪堪接触着的嘴唇却似突然得到了提醒似的,有力地含住了少年的双唇,摩挲间一丝甘美无论的滋味在唇间化开。
销魂得心尖儿都是一颤。
白哉从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模糊的咕哝,扣住少年的後脑勺,不管不顾地深深吻了下去,撬开那生涩不知所措的唇瓣和齿列,探入那甘蜜的源泉,沉醉於唇舌相触所感觉到的滑腻湿热,感觉到那甜蜜加倍浓郁的在舌尖徘徊激荡,爱怜于少年仿佛不堪承受的细细颤抖,交融难分的呼吸中,心神俱醉地沉下去,沉下去。
八年了,八年时间於凡人而言足够漫长,足够我明白当初离开时的悸动和难舍是什麽样的心情,足够我在纠缠不休的思念痛楚中煎熬难耐,只是,顾虑着,压制着,可你为什麽还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为什麽还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
娇软的丁香可怜又可爱地逃遁,被悍然擒住,还不死心地想要推开交缠的舌,正合心意地纠缠住,舌面来回摩挲。
“唔……白……”用力推开一点又被堵住了,一护心头一片乱麻,怎麽可以!怎麽能这样?浑身犹如起了一阵火,手足都虚软地陷入了那焚身的炙热,大脑一片空白,如漂浮在不可知的空间,虚虚荡荡,无可依靠,手掌紧紧揪住了面前的衣襟,不知道是下意识的推拒,还是站立不稳的依赖。
感觉到环住腰身的手来回摩挲着脊背,而滑过肩膀来到了襟口,往内探去,指尖触抚到肌肤,仿若火焚雷殛,一护这才大吃一惊地找回了短暂的清醒,身周红光突起,拥住他的男子低低痛吟了一声,被震开了。
两人呼吸不匀地瞠然对视,一时无语。
惊愕地目光,不知所措却晕染满薄红的容颜,少年被热吻过的嘴唇殷红着微张,那娇艳的舌尖在洁白的齿列间一闪而逝。
狐,天生就是媚人的……只是一直被他用清修的清净气质压制住了,而现在……眉梢眼角,几许清艳,几许魅惑……
甜美的滋味还在舌尖不曾散去。
白哉微微叹了口气,正待开口,少年却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突然跳起,一句话也不说地反身拔腿就跑。
瞬间消失在晃动的晶帘之後。
白哉抚了抚额头,颓然坐倒。
居然就这麽失控了……朽木白哉,你学的礼义都到哪里去了?
多年前的一段对话浮上心头。
「我才不是那种害人的妖精啦,我修的可是飞仙道。」
「飞仙道?」
「嗯,就是最终要飞升去天界的,所以很难,禁忌也很多,杀戮啊,偷盗啊,诈骗啊,荤腥啊,色欲啊……都不能犯,犯了的话,灵光转为妖气,就只能修地仙道和妖仙道了,我才不要做妖仙!所以我是绝不会害人的。」
「那你可要守好本心了。」
「嘿,还用得着你说!」
结果,自己却要坏他的修行吗?千年修行何等不易,在一护的心中,一定会把贸然这般待他的自己列为祸害一类了吧?
这缕不该有的情丝,是该到狠心断了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