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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可以理解若萍的想法,虽然她本人反倒无法做具体说明,然而我觉得我就是懂那个「活」字的意思,只是当时我没告诉她原因。
江涵予,这个跟我一直说熟不熟,说不熟却其实也很熟的朋友,打从他出现至今,就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分一直存在着,我这段爱情故事里的所有起伏,他几乎都看在眼里,再不也听我吐过苦水,所以我在他面前没有包袱,也没有束缚,而之所以能这样掏心地把自己的感觉与想法倾倒在他身上,我知道那是因为他跟小肆有个性上类似的地方,他能理解个中的冷暖滋味,同时也因为他自己的艺术家性格,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事情,所以根本没把我的种种悲喜太放心上,只当个纯粹的听众,甚至还常常用冷眼看戏的心态来面对,虽然看似冷血,但也唯有如此,他才不会被我的情绪给压垮。
想得远了,我没注意到脚下,差点被拥挤的人群给撞倒。音乐表演正精彩,阿春仔力竭声嘶正卖力唱着,小肆、包租公跟香肠也尽情忘我地演出,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又不时传来此起彼落的口号声。这场反对兴建核电厂的抗议活动,聚集的人数并不少,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同,有些人像是来看热闹或逛园游会,充满新鲜与好奇,有些人则货真价实是来抗议,眼神中满是愤怒,更有些人手上拿着水瓶或小石头之类,一副在等待时机就要捣蛋的样子,让我看得有点不太放心。而人群最外围那边,我看到好几排的警察已经完成阵行编组,他们手执盾牌,站在拒马旁边,还有警察拿着摄影机正不断蒐证。
「这种抗议活动,我拍过好多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都可以让人走上街头,但今天的气氛格外紧张,镇暴警察好早就出现在会场,让人有一种随时可能擦枪走火的不祥预感。」一边认真地拍照,江涵予忽然转过头来,用力拉住我的手,他指着远远的一边,说:「你看,那边已经吵起来了。」
我愣了一下,好远的彼端,黑压压都是人群窜动,根本瞧不出什麽所以然,而此时舞台上的音乐刚停下来,阿春仔拿着麦克风正在讲话,可是周遭实在太吵,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什麽。
「不知道小美有没有来。」我问江涵予。
「就算有,现在大概也已经走了,情况真的不太对。。」他皱着眉头,手一指,江涵予说他刚刚拍照时,发现警察的队伍正在移动,而且也已经举牌过三次,这场在闷热的午後所举行的集会游行,只怕会严重失控。
「失控?」我呆了一下,这种事情我只在电视新闻里看过,但被夹杂在现场人群中,这可还是头一次。
「如果待会真的打起来,你记得往反方向跑,还记得我刚刚停机车的地方吗?你在那里等我。」说着,他还指指我的手臂,要我记得在逃命时,把那张反核的贴纸给撕了,免得被驱散民众的警察给遇上时,会遭受池鱼之殃。
其实我不知道核电厂究竟会对我们的家园造成多大威胁,但即便再无知,我也曾在电视上看过日本前几年那场地震与海啸,是如何唤醒人们对核能安全的重视。可是我们要因此而放弃核电吗?刚刚挤进人群时,我还看到很多人举起的标语,也看到有一座小舞台上,有几位专家学者正脸红脖子粗地呼吁群众,到底核电将有多麽危险,要大家坚定立场,一起反制。
到底谁是对的?而谁又是错的?我心里有些茫然。江涵予不知何时,已经挤开了我的身边,在人马杂沓中,我看到他站在安全岛的较高处,还把相机举得很高,正对着茫茫人海拍照。还能看得到他,起码让我稍微心安一点,然而此时阿春仔在那边的大舞台上,不晓得说了什麽,台下群众欢呼鼓噪,闹成一团,就在这个纷乱的时候,我周遭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有人不断推挤着,而那些手上拿着东西的人,居然开始朝着警察的方向投掷过去。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情况似乎真的被江涵予料中了,人群在混乱中开始移动,各种呐喊声四起,而我最後听到阿春仔拿着麦克风,很大声骂出来的是一句三字经。
要命,怎麽会这样呢?我吓得都快浑身发抖了,低下头来,连叫都叫不出声,而且这当下就算放声尖叫,大概也不会有人理我了吧?辨明方向,急着想钻出人群,可是那些人你推我挤,根本连个缝隙都没有,慌乱中,踩到一个宝特瓶,我还差点跌倒。急忙忙地掏出手机,可是这当下实在没办法好好打通电话,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小段路,後脑勺却不晓得被谁架了一拐子,痛得几乎晕过去。
那边传来警察用扩音器呼喊的声音,但同时我也看到示威群众狰狞而愤怒的脸孔,整个世界像要开战了一样,而我糊里糊涂地,置身在这个战场中,但天晓得,其实我只是来看乐团表演的。
小肆呢?一想到乐团表演,我立刻站直了身,想要回头去看,然而这时距离有点远了,再加上旗帜与各种行动剧的道具晃来晃去,完全瞧不见舞台那边的情况,为了探头,我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就被撞倒,手掌心在柏油路面上擦出了血迹,而更惨的是我还来不及爬起身,又被急着挤过去的路人给踢了好几脚。
小肆会不会有危险?刚刚阿春仔是不是在鼓动大家跟警察对峙?他们会不会被逮捕?我急得快要哭出来,赶紧爬起身,这回不是再往外逃,反倒想往舞台的方向又挤回去,我想去看小肆是否要紧。也不管还有多少人挡在前面,我奋力拨开人群,只想拚了命又挤回去,然而手腕却忽然被一把扯住,江涵予满脸慌乱,他原本一件白色的上衣,现在居然沾满了鲜血。
「搞错方向了,出口在那边!」他大喊。
「你受伤了?」我吃了一惊。
「不是我,我没事。」他摇摇头,扯着我就要走。
「小肆还在那边!大家都还在那边!」我一边大叫,想挣脱手腕的桎梏,还要再往前冲。
「他们不会有事的,你冷静点!」把我用力拉回来,我看见江涵予在惶急中,还有专注的眼神,他说:「别人我不管,但你是我带来的,你就不可以有事。」说着,他忽然把我的脑袋一压,自己也赶紧一缩头,但可惜我躲过了,他却没能幸免,也不知道是谁乱扔出一颗好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擦过他的前额,有鲜血流了下来。我大声尖叫,可是他浑不在意,把相机塞到我怀里,右手抱着我的背,左手不断推开前面的人潮,当我们一步步捱出困境时,他的鲜血已经流满了脸,也沾上了我的衣服,而那当下,我再顾不得小肆的安危,眼里看到的,只有江涵予咬牙忍痛在帮我开路的眼神。
-待续-
我还没为你流过一滴的泪,你却已经为我淌了满身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