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浚又在人间活了六十年,直等於一个甲子。这些年,他和家人经历过连场战争,一家人曾经颠沛流离,然而岩浚还是从未解开过桃月链,不是怕有妖精找上他,而想试着以人类肉身在世间好好活一场,感受那生老病死、七情六慾。
幸好几番变迁,至改革开放时,一家人总算齐齐整整,儿孙满堂,在国内沿海城市过上简单安乐的日子。他们不是什麽书香世代,文革时倒没有遭到批斗,只是去乡下过了十年苦日子,现在熬出个头来。
岩浚与庄雯经历危难,一同老去,双双白发。庄雯身子依然娇小,却再非当日红颜,已变成个老太婆,而他也成了老爷子。儿女合资经营一间小公司,做些正当的贸易生意,算不上富贵,也丰衣足食,孙儿也经已长大成人,有的还生了孩子,给岩浚他们添了几名曾孙儿。
庄雯这年已经接近九十岁,是难得的长寿。可她早年毕竟过了太多苦日子,这几年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岩浚也知她大限将至,心内自有悲痛,但不似一般人强烈,因他已活了近五百年,早就参透生死之道。
庄雯不想死在那清清冷冷的医院,弥留的几天还是要求儿女将她送回家中。她断气之时,岩浚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言不发,对视间充满温厚情意,庄雯看着眼前老伴的脸渐渐淡出,不带一点遗憾地合眼。儿女子孙皆为口奔驰,不能完全放下所有工作单来看管她,而她死时,身边有岩浚伴着,便是心满意足。
她的魂魄自老弱的躯体解放出来,又变回当日少女之时极美的相貌。正自混沌迷糊,惊见岩浚在她身前——他和她一样,均是年少相貌,直是一对璧人。
“浚爷,难道你也……”
岩浚上前轻拥着庄雯,他们已无法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但内心柔情满溢。
“雯儿,我与你不同,我是不会死去的。”岩浚与庄雯过了七十年的日子,再也不想瞒她:“我其实……”
庄雯早他一步以指按着岩浚的唇,笑起来:“我早便察觉夫君与别人不同,如果连这也不知,便枉我当了你七十年的妻。你到底是什麽,我根本不在乎。你最爱之人是不是我,我也不在乎。”
她偎入岩浚怀里,想到自己与这男人过了多少或甜或苦的日子,又跟他睡过多少夜,心中爱念绵长如河水:“你爱不爱我,又有何所谓?有我爱你便足。你要了我这麽多年,已是我最大福气。最近几日我弥留之时,总看见有一个极美的男子守在你身後,他眼神思念幽怨,是你所牵挂之人吗?而你却不曾看他一眼。夫君,我只知你和我本质不同,是无法再於下世相逢。可是……这也许亦是我那麽多世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世……再贪婪,就要遭报应了。你若是怜我,便让我再任性多一会儿,好吗?”
“傻女孩……我宠你七十年,又何妨再宠你一段黄泉路?七十年了,我们从未说过爱不爱对方。在你忘记我之前,我要说,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爱我,我才爱你,而是不知由何时开始,我便真正爱上了你。你以後不再记得我,你以後会有别的爱人,但我心内还是有你,直至我消失之时,你才真正与我一同泯灭……所以,什麽只有你爱我就可以,这种话你收回去。你会是我今生唯一深爱过的女子。”
岩浚吻了吻庄雯的额,执起那双娇柔的手,共赴黄泉。牛头马面用锁链扣起庄雯双手,岩浚拥着她的肩,与她双视而笑,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好似年轻时,他俩一同七夕或元宵时,结伴同游市集。
他目送庄雯在奈何桥排队,无怨无悔地喝过孟婆汤,一脸平静无慾地再次投入轮回。岩浚这时已是修为五百年的妖,又兼本质特殊,在人间活过六十年後,心境产生极大变化与领悟,已具仙气,是以当他谦卑地请求阎王告知他下一世庄雯命运如何,阎王也简短透露,说庄雯这一世过得光明磊落,富有时又乐善好施,为补偿她这一世前二十年所受过的苦楚,下一生庄雯将降生於一个小康之家,平步青云,长寿终老。
“这便够了。”岩浚放下心头大石,尘缘已了,庄雯下辈子也不再叫庄雯,那一个她也已不再是岩浚所痴恋的她。他虽戴着抑制妖力的桃月链,但他的後人骨子里有他的气息与慧根,皆是具有风骨的清明之士。日子并不富贵,但知足常乐,继续在人间充实地活着。
他终於无所牵挂地回到人间,用自身法力解除了桃月链,变回青年姿态,将一块普通大石变成他在人间老去的模样,将那具肉身与床上庄雯的屍身并放,让两具肉体的手十指交握,希望子孙日後将他俩合葬。庄雯的魂早已轮回,这具肉体便代替他岩浚的真身,陪庄雯的肉体腐烂,真正相伴到死。
“你肯随我回去了吗?”洛桃华显出真身,从後拥着岩浚,贪婪地吸着他自然散发的清灵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