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何有之鎮 — 桃巖篇08

天已黑了大半,这小渔村街上人影也不多见。虽说国内卷起一波现代化浪潮,国家早也学西方做起船坚大炮,可这些洋气的玩意都是大城市里头的事,这条小村的生活方式与几十前别无二致。四周小店早已休息,市集的菜贩鱼贩都归家,就算岩浚他们这小店最晚收档。

岩浚行出前门,那老爷子背着他,拐杖随手放在地下,本来便是破烂物,此时更形如垃圾。

他大着胆上前:“可是故人来?若是旧友,便别要再跟我这顽石打哑谜。”

那老爷子也没转过头来,只听得他嗤笑一声,枯如鸡爪的手撑着木桌,颤腾腾的站起来,周身竟发出一种淡白黄光,岩浚的心头大石放下来,也没再看下去,便入厨房用了所有剩菜杂肉,烧了把辣椒香油,做了一大碗面条,果然一出店面,那老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位背对着他、光背影便气宇轩昂的男子,穿的还是几个朝代前的常服,颜色玄黄,幸而这处没别人,不打紧。

“啸兄,好久不见,你怎麽作弄起我来?我岩老弟可不是老猫,没有九条命给你玩。”

岩浚放下碗筷,便笑看旧友,正是当年那头虎妖,胡啸。胡啸状似凶狠地厉他一眼,岩浚懂他性情,知道他现时心情不坏,至少胡啸开动吃起麪来。

“哼,这等货色也敢经营食店,果真是乡下地方。老夫吃过前朝的御宴,不知多麽……”胡啸相貌堂堂,有帝王之威,说穿了其实是个吃货,平生最喜美食。

岩浚没怒,坐在胡啸对面,分别十年,对方丝毫毋改,而岩浚因戴上桃月链,如同凡人,面添风霜,只有摘下链子,面目才回复当初,形相也不过像个年方二十的青壮少年。

“我这些年隐於小村,今日与啸兄相逢,真是缘分一场。你怎麽也来了这种地方?”

胡啸本来大口大口地吃着麪,忽被这问话吓得一呛,麪条卡在咽喉不上不下,咳得面色赤红,岩浚连忙取了一壶浊酒,让他喝了。他平伏後,说:“我跟我家那口子吵架,一气之下便入凡间游历。大半年前某天,忽然感到你的气息,约持续了大半天,我便来找你了,岂知那大半天过後,你的气息又消失,我只得循着这方向,逐条村搜索,这几天来了此地,打听得你的名字,今早便来买包子,见你一面。”

岩浚脸色微青:“怎麽我那气息真的如此明显?”

“确然。”胡啸颔首:“寻常妖精或许不察,但对於过百年道行之妖,忽然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感到一股似出於天界的清灵山气,沁人脾肺。我那时实在隔邻省份,也闻得你的气息。”

“是有过百年道行的妖精才有此等感应力?”

胡啸一点头,岩浚心里才安稳。洛桃华道行约四五十年,平时生活糜烂,少花心思於修练之上,纵是天资优越,难以早成大器,没可能寻到他。他对洛桃华的极爱,已在十年间转为仇恨,本来是不恨的,但有了庄雯作对照,岩浚才看清以往自己有多下贱,如此送上门让人糟蹋,身体也被人玩弄。可是,恨便是爱的双生,若非岩浚对洛桃华尚有思念,又怎会对他抱有如此强烈之情?思及此,又觉出自己的下贱,更加痛恨这样的自己和洛桃华。

退一步想,洛桃华寡情薄幸,也许便是清楚岩浚在这小村落脚,也不屑来寻他。说什麽怕洛桃华来找他、干扰他现时的幸福日子,纯粹是他岩浚自作多情。那个左拥右抱的洛桃华,怕是花不了一个月便忘了有他岩浚此人,要洛桃华来人间找他,简直是天方夜潭。

岩浚想通了,紧张感全无,半带惊喜:“难道啸兄也成亲了?对方是何人?我认识的吗?这十年啊……连我这人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为人父亲确是感动不已,啸兄也……”

“我呸!生他奶奶的臭孩子!”

胡啸猛然口出秽言,岩浚大惊不已之余也一味忍笑。这胡啸自诩有得四五百年的道行,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又有傲气,岩浚识得他几百年,竟是首次听他说粗话,还是大笑起来:“你到底是娶了个怎样的妻子,让你气到这地步来?难道是娶了只貌美的女狮子,每夜河东狮吼……”

“去你妈的,老子未娶未嫁……”

“啥?嫁?”岩浚听着,又是一阵狂笑,没察觉胡啸满脸通红,只以为他一时不慎说错。

“哎,我意思……”胡啸又灌了几杯酒,说:“莫提我那破事,这几天我也看见你妻,确是个大美人。你那大儿子也来店中帮忙,长得俊,也挺乖巧。”

胡啸这倒开对话题了,每个做爹的,都把儿女视作珠宝。岩浚笑得灿烂——在桃糜宫中,他从未如此高兴过——一向寡言的他说起妻儿,竟滔滔不绝地说着儿女经。胡啸也说起孙蓁,那柳公子是真心喜爱孙蓁,花了两年时间感动她,二人才有夫妻之实,不过半年便传出喜讯。

“没想到蓁儿也成了几个孩子的妈了。”岩浚感慨不已,当年那总跟在他身後的少女,不知如今成了怎麽模样,胡啸只说孙蓁美貌如昔,更添贵气,听得岩浚欣慰不已。

“哼,我当年一见了洛当家的大儿子,便知那不是好东西,”胡啸连麪汤都喝下去,看来是饿了一天:“那小子是专生来克你的,所以那时我明知他夜伏树林,也不告诉你,便是想让那小子在林中冷死,趁他羽翼未丰将他除去。”

岩浚见胡啸神色冷竣,知他是动真格,只远眺店外几无人迹的街道,想这街在早午熙来攘往,到了夜里还是萧条落索,大概人的命运也是如此,只有青壮时活得精彩,到年老,那人生还是灰黑白,妖也大概如此:“那都是命,过去了便休提。那孩子如今娶妻了没有?”

“他啊……”胡啸方开了个头,又转而说:“你不是说过去了便算吗?我只能说,那小子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天天闯祸,但关於他的事,你还是不知较好。”

“啸兄你比我活得更长,所说的当是真知灼见,岩老弟还是从了你的话好了。”

两条好汉相顾而笑,岩浚一时高兴,把店里的酒都拿出来,跟胡啸把最後一滴都喝完,方肯罢休,圆月已昇至天上,往人间披上一层白纱,两人便在这迷离气氛中别去彼此。

胡啸还打着酒嗝,且酒力降低他的危机意识,既无化回老爷子,也无压抑妖气,就走在街上,嘴里叽叽歪歪的不知在骂谁。冷不防被人扯入後巷,他还以为是个求财的,不耐烦地说:“老夫身无长物,小贼求财的便给我滚蛋,要不……”

“要不怎样?”一道清亮的男声传入胡啸耳里:“杀死我吗?”

胡啸听了这声音,什麽酒意都给吓走了泰半,如入冰窖,又被这话逗出热意:“用你下面那销魂处夹死我吗?”说着,那从後箝制胡啸的人用下身顶了顶胡啸的臀,胡啸才懂得挣扎,但那人又咬着他的耳垂,舐着他的耳背,不久便使胡啸气喘连连,强壮的身体在挑逗和酒精下,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你跟刚刚那岩妖倒是亲热,他做麪给你吃。”

“那、那是……岩浚是我友人……”胡啸尝试解释,但那人的手已探入他的前襟,拧着他的乳首,手劲愈发地重。

“你和他谈了那麽久,你还未曾试过这样对我。”

“你妈的,我陪你在、在……”胡啸又急又怒,说出真心话:“我被你这死蛇缠上後,不知有多少时间赔在你的床上!”

那人已摸到胡啸的孽根,撮在手里把玩,弄得胡啸气喘呻吟,那人又说:“但最让我生气的,还是你跟那岩妖说你未娶未嫁。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说说看我们做了多少夜夫妻,我不过是一年没上你,你就敢忘了。本来我只道找了你之後,略为惩罚一下便算,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不搞得你肯认我作相公、再跟我回镇拜堂成亲,便不让你下床了。”

“胡闹!老夫乃堂堂神兽白虎之後,岂能嫁作你妻!再者……老夫就是受不了你这日夜宣淫的习惯才跟你闹翻,哪知你这无耻妖物,不知自省,还陷溺其心……”胡啸还未抱怨完他这血泪史,便让那人压在後巷的乾草堆里,那人道:“还敢顶嘴,看看过一会儿谁变得更淫荡好了。”不一会儿,黑夜里响起种种暧昧声音,还夹杂着无力的虎吼与哀求。

话分两头,喝得不算太醉的岩浚还算脚步稳健地信步回家。一边走着粗糙肮脏的石路,一边在心内盘算要怎跟庄雯解释,现在早就过了晚饭时段,孩子都睡了,他从未试过如此夜归。只望庄雯别生他气……有时女人家便是烦,管三管四,不过唯有如此,才能让孤独四百年的岩浚感到安心,何况庄雯刚柔并济,嘴上说恼,每夜还会替岩浚按摩身体,体恤他辛劳了一天。

还有一段短路便回到家,这时岩浚的肩让人拍了一记,他心中警铃大作,正想施一记擒拿手捉住後方那人,便听得一把熟悉的声音:“是我。”

岩浚未及转身,也认出这声音,因为他正是不久前别过的胡啸。

“啸兄?你怎麽还在?”

胡啸本来便缺乏表情变化,此刻他的脸容更冷如雕刻:“我……我见夜阑人静,无处可去,想求岩老弟收留我一宿。”

岩浚顺手搭着胡啸的肩,两人身段相若,都是高壮的汉子:“啸兄,你真见外,既找不到地方落脚,刚刚便跟我一起走好了。只是你换一换身上古服吧,现在都是民国年了,穿着宋代的装束成什麽样子?”

胡啸依言变出一套寻常的藏青色长衫,但一脸霸气不能掩住。岩浚松了一口气:“你跟我回家也好,是的,我早该抓你过来,这样我好跟雯儿解释。”

“雯儿……你妻?”

岩浚佯装严肃:“雯儿这名字是你叫的吗!要叫便叫庄家娘子,千万别叫她三娘,那是她在玉香居的名字。”

胡啸欲言又止,终於还是点了点头。岩浚迳自说:“我看啸兄你也陷於苦情,自当明白女子。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话是真的,女子难养,在於她心细如尘,玻璃一般脆弱,不小心在上头刮出一道痕迹,我的心就痛,恨不得自己受上千刀百刀来代替她受苦。”

“你很爱那个女人?”

岩浚闻言,老脸也挂不住,只是摸着後脑嘻嘻傻笑,真是没了当年在无何有之镇中、那副淡然孤高的模样,胡啸目不转睛地看着,但岩浚只记挂着家中妻儿,一眼也没看胡啸。

岩浚的家是一间黑色瓦顶、浅灰色外墙的石砖屋,里面有两间房子供孩子住,他夫妇睡最大的房间,另外还多出一间房,用作招呼友人。

一入屋,小桌上还有一盏光亮的油灯,庄雯本正低头做女红,一听门声,便皱起柳叶眉,抬头娇斥:“你这人,难得有要事告诉你,你却……”

庄雯看到岩浚身後的陌生男子,又见岩浚一脸笑意,便知那是客人,连忙放下刺绣,进厨房倒出两杯清茶、盛起几块糕点出来招呼客人。岩浚为庄雯介绍了胡啸,说他是同乡人,又炫耀过胡啸的学问,听得庄雯大为倾慕。言谈间,岩浚又不免解释他为何夜归,半带忧心、半是陪笑地看着庄雯,她见男人一副请求原谅的样子,心下暗笑,早已是不恼了。夫妻间的默契交流看在胡啸眼内,胡啸的话语愈来愈简洁,最後乾脆说不胜酒意,一切留待明日再说。

岩浚招待胡啸去那客房睡下,便跟庄雯去其他两间房看小孩。沚蔷是长兄,自己睡一间小房,岩浚这天因胡啸之故,没多亲近孩子,心里牵挂,坚持要去看看孩子的睡容,吻吻他们的脸。另一间房则睡着八岁的次子沚兰跟四岁的幼女沚鸢,两个孩子仍带了婴儿肥,均长得可爱娇嫩,大大遗传他们夫妇出色的相貌。

“沚鸢一个晚上吵着要找爹爹,你这人呢?只顾着跟胡大哥喝酒,鸢儿还是哭累了才睡着,还不知明早起来,眼睛会不会都肿了。”庄雯抱怨起来,还是温言软语的,寻常妇人的泼辣几乎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

“娘子,你怎麽了?平常你可不这样小气。”岩浚一想到小女儿,心都拧紧了,正想揽着庄雯,香一香她的脸,她轻巧闪开,转入二人的房间,坐在床上似生闷气。岩浚上前苦苦安慰,庄雯才柔顺地依入他怀里,说:“人家有要事要告诉你,你哪天不挑,就挑这天夜归。我饭也没吃得下,就盼着你早点归来……”

“雯儿,到底什麽事了?”岩浚轻吻庄雯的发。

庄雯脸色绯红,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岩浚脸有大喜之色,不禁大声地说:“当真?当真?当真没骗我?”

“大夫说,都三个月了。”庄雯又羞又好笑地说:“你也不是头一次当爹爹,怎麽开心成这个样子?我倒怕养不起孩子,都四个了。上次生完鸢儿後,隔壁赵大嫂已取笑我,说我跟夫君年轻,安定不来,孩子生完一个又一个,这次若教左邻右舍知晓,又不知要怎样笑话我们……”

岩浚扶着庄雯躺下,侧躺在她身边,双手不规矩了,松开她的前襟,便直接爱抚着她的身体,心不在焉地道:“那些三姑六婆爱怎说就由着他们说,反正这是事实,咱俩不恩爱,怎会有那麽多个孩子从你肚皮绷出来?也亏得娘子天生是美人,生完这许多个孩子,还比隔壁村王家的千金美上百倍万倍。你说这一胎是男是女呢,我多希望再有一个小女儿,叫什麽名字好呢……”

“你、你又想干嘛,这麽晚还胡来!”

“我轻一点就好,今天被啸兄那麽一耽搁,这麽晚才回来,想娘子了……”

夫妇喁喁细语,慢慢被轻喘与娇吟取代,床边的帘子不知何时放下来。漫漫长夜,春情浓媚,一开始二人还算节制声息,後来身陷慾潮,也忘了隔壁客房睡着个客人,这墙壁又薄得很,几乎连那露骨的情话也传到去隔壁房间,可真苦了那一夜无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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