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何有之鎮 — 鷹鯢篇06

最初几年,何处确曾到处寻找阿鹰。但这镇大得无边无界,鹰妖又散居不同地方,人脉众多的莫忆又已不在镇上,只能凭一己之力,逐家逐户寻找。鹰本性凶猛,对待别的妖精也倨傲不已,何处吃过几次闭门羹,便再也不上前求问,只隐身於树林中打量不同鹰妖,可别说是阿鹰,就连与阿鹰形貌相近的鹰妖,也未曾见过。

想起莫忆劝他缘分难求,何处也收了心,生活下去,只要一息尚存,总有一天能见到阿鹰。到时候,他要问阿鹰,到底牠们何以要修练成妖,化而为人。人也是动物,但为何人硬是比动物活得更高贵?可他们妖精非人又非物,何处走在各国道上,只觉身边皆陌生人,无一个伙伴,更从未遇过跟他一样的大鲵妖,漫长的岁月消磨他活着的动力。

在何处道行有近八十多年时,莫忆又回到镇上。他也真有心,主动去寻何处,见何处仍如几十年前,只是又高了一点、肩也宽了点,貌若人间初成年的男子。

莫忆笑说:“你在这镇上待了几十年,就是见不到那位‘阿鹰’,也该见到他的後人了。那个‘阿鹰’的後代,如今跟你一样待在镇上,我才刚看望过他们。”

“你有阿鹰的消息?”何处大惊之下抓住莫忆的臂,莫忆讶异说:“难道你不知道吗?三十年前,在我离开後不久,阿鹰便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回到镇上,三年抱两,先得了一只鹰妖,再得了一只兔妖。那小鹰妖天份高明,不足五年便练成小童之身,他们夫妇只道大儿子能照顾小儿子,便胡闹地离开了小镇,至今也未回来——这事是我刚从他的後代听回来的。”

“阿鹰……他的後代住在哪儿?我曾在三十年前走遍这镇,却始终找不到他。”

莫忆说:“你可听过悍鹰山?”

何处惘然摇头。悍鹰山乃镇上第一高峰,并不是所有鹰妖均能居於该地,只有少数法力高强的才有能力登上该峰。何处既不受鹰妖欢迎,那些鹰妖自然不会将这等重要事告诉他。可惜那时莫忆又不在镇上,也没法指点何处。

莫忆见何处的脸容虽然平静,但知他内心波澜起伏,便徐徐说出当年的打算:“三十年前,我便知道你所要找的人是谁,只是那时他的确不在镇上,他的行踪又向来飘忽似鬼魅,只作惊世骇俗之事,我也说不准他何时会回镇。我免得给你希望後,又不知让你呆等多少年,才没有将‘阿鹰’的身份告诉你。阿鹰的确叫阿应,但不是动物的鹰,而是应否的应。他姓应,名殄,是鹰族近年颇具天资的後人,可是游手好闲,刚化得少年之身便离开这镇。後来娶了一名古灵精怪的兔妖女子作妻,两夫妇的怪念头更多,一刻未停留於镇内,只除了妻子产子、教育幼子之时。”

何处问得应殄的後代姓甚名谁,大儿子名叫应殇,小儿子名白皎,是随母姓,与应殇年纪接近。他们现已修得童子之身,人形看来是十二三岁的人间少年,但因两兄弟个性乖僻,总不肯入学。

莫忆不禁同情何处,便少有地动用私权,将何处带到悍鹰山,又让应殇作让步,何处便得以住在山上。

何处一见了应殇,心内一震,即使对方正张牙舞爪地怒吼,看在他眼内仍是绝色,又使他想起当年身穿青衣的阿鹰——是“阿应”。明知阿鹰的真名叫应殄,但因为这几十年来一直在心内打转的名字是阿鹰,何处便固执地仍在心内叫他做阿应。

他也明白应殇的脾气与父亲不同,外表嫺静美貌,内心暴躁高傲,就先打得他元气大伤,让他怕了。果然应殇自那以後,又听过莫忆一番劝告,便冷哼一声,不再来赶何处,只叫何处最好走得远远的,勿进入他视线范围。

那时,何处真的明白何谓“睹物思人”。应殇的外表与阿应极为相似,只是前者身穿现代服装,後者总穿中日古服。不知他是否有一位美貌母亲,应殇的外表比之阿应,又多了一分精致,不说话、坐着不动,美好如画。

何处的法力本就远高於应殇,也不把应殇的反抗放在眼内,不时往应殇的家宅跑,坐在屋外围墙,隔着窗户远眺应殇的脸,却从不上前搭话,只一直默默凝望着他。何处阅人无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岂能不知?应殇看着别的貌美妖精,双眼总和缓友善,唯独以憎恶的目光打量何处。

他认为何处本事也不大,只是攀权附贵,还无耻地以那貘妖当靠山。何处只忍受应殇平时的冷言冷语,一来应殇只是孩子心性,根本说不出真正刺人的狠话,无非是一逞意气,何处也从不放在心上。二来,何处听了阿应往日的劝告,虽不滥杀无辜,也不是善男信女,既不爱惜他人,也不爱惜自己,从不明白人类或一些妖精何以自私自利,各种感情看在他眼里,只是无法明白的玩意,因此他既不因应殇的态度而忧郁,也从不自辩,更无想过自己有情感需要。

他一直活着,看着,修练,唯一最像情感的一件事,便是一直盼着要见阿应一面。

“你到底为什麽要一直缠着我,还住在我隔壁?”应殇到底年少气盛,沉不着气,一晚打开窗,一跃至围墙,直立俯视坐在墙上的何处。

何处此时眼见那张酷似阿应的容颜近在咫尺,内心激动得经脉尽乱,脸渐渐变得赤红,呼吸不顺起来,便低头隐忍。应殇也脸一热,以为何处在为一些无耻的事低喘,便一记扫堂腿踢向何处,何处以手压着墙头,一个反身闪到三个身位之外,回视应殇,这时何处那双呆滞如鱼目的眼带着一分柔情,与他本人不察的怀念。

应殇外貌出众,不时被其他妖精爱慕,却因年少,未曾被人用那种富含情感的眼神凝视,一时觉得身子像通了电似的,浑身滚热,大喊:“你别再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我,我叫你说话!你怎麽总是不说话,背後灵似的跟着我!”

“眼神?”何处又回复成本来的他,只是双眉因疑惑而拧紧,垂下眼说:“我……我只是想见着你。几十年内,无非是想见你……”

应殇的身影跟阿应重叠,想到应殇体内流着阿应的血,倍觉亲近,内心悲哀:阿应到底绝情,当年既曾来到镇上,怎麽不来见他一面?何处受他启蒙才成妖,那段日子在人间过活,於外人面前称阿应作“爹爹”,真的想阿应成为他的父亲,他便在阿应身边侍奉,迷惘时听阿应的教诲。

转念又想,眼前的应殇或许比自己更不幸。听莫忆说,应殇跟儿子相处年期甚短,前後也仅只五年,而当年自己跟跟阿应相处了近十多年。阿应待他的亲生子尤是如此,则阿应既不肯再见他,又如何算是狠心?

想必这应殇跟何处一样,不知何谓亲情,何谓感情,何处冷硬如钢的心初次滋生微薄的同情,但只是一个很快掠过的念头,不久後便忘却,也没人来为他点明此心。

应殇啐了一声,骂他神经病,便跃身回房,不再理会何处。

过几天,连兔妖白皎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了,直接到何处所住的小木屋,勾着他的手臂问东问西。白皎说自己貌似母亲,有一头柔顺的浅灰短发,高度只及何处的胸口,一脸稚气,圆大的双眼红如赤焰,皮肤白得像滚了一转麪粉缸似的,也跟兄弟应殇一样,打扮得像个现代少年。

“你怎麽老缠着我大哥?我那天也跑到我哥房里看热闹,还听你说到什麽几十年来只想看着我哥,”白皎吐舌:“亏你这麽肉麻的话也说得我出来,可是应殇并不是树上的小鸟,光是甜言蜜语可不能哄他下来。”

何处摇摇头,也不知从何说起。阿应是他心内最珍重的一份回忆,要跟阿应的儿子谈这种事,恐怕白皎也不会相信,只说:“你哥长得很似我以前所识的故人,我看了你哥,心内便像看到那人,很欢喜,也很怀念,所以我常常想看着你哥。”

白皎闻言,意味深长地笑:“言下之意,是把我哥当作替身?你喜欢的是那个故人吧?”

“喜欢?”何处不明白,为何其他人总将感情与爱情等同。但要说他对阿应全无喜欢,也不合理,可是到底是哪一种喜欢?至少不是能结为夫妇、养儿育女的喜欢。他对阿应的想法很简单,只想再见他一面,再让他答自己的问题,一如他初化人形之时。

“若我哥知道你把他当作替身,必定大感屈辱,说不定即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将你赶下山去。”白皎说得夸张,其实只是在猜想何处的话有几番真假。这人的长相连顺眼也说不上来,按理说应殇应不会理睬这种品貌的人,但到底跟这人说了不少话,还主动跳出去赶走此人,底气却又并不十分强硬,仍默许何处住在山上,其中必有古怪。

“那请你千万不要跟你哥说……”何处急急解说,心想若这兄弟知道他跟他们父亲的过去,以应殇这古怪闭塞的脾气,说不定不容许何处再待下去。以何处的法力实不用惧怕这两兄弟,可他们毕竟是阿应的孩子,留着阿应的血,到底不想惹他们兄弟二人不高兴,便改口说:“我说故人的事只是胡说,我之所以跟着你哥,背後另有原因,我不能说。你大可以请应殇放心,我绝不会对他做任何逾矩之事,只要能待在山上,或从远处看着他,已心满意足。”

另一个更实际的理由,是何处想从两兄弟口中探听阿应的消息。莫忆说过阿应云游四海,一去廿年也未曾回镇上,或许他的儿子多少知道父亲何时归来。然而一开口便问起他们父亲,也未免唐突,何处倒希望能跟这两兄弟混熟一点,才逐点探问此事,免得打草惊蛇。

白皎莞尔一笑,不似兔妖,更似雪精灵,与应殇那种略为虚伪的美大不相同:“你这人倒有趣。看着像块朽木,又不懂说花言巧语,有时却说得出那麽羞人直接的话来,难怪连我哥也被你气红脸了。”

“羞人?我只是如实相告。老实说,这几十年来,我待在镇上,也只为了见……”何处险些说出阿应之名,到了嘴边还是咕噜一声吞下肚。

“你一时说只愿看着我哥,一时又说不会对他做什麽。时时想看着一个人,就是看不到对方,心内也在想念着对方的样子,不是喜欢又是什麽?”白皎说完,也不再听何处解释,便绷绷跳跳地走远了,敏捷地穿插於树林间,当真动如脱兔,脑筋转数也快。

何处满脑子被那喜欢不喜欢的念头充斥着,想看见的是阿应,但愈是多看应殇,即使能从他脸上捕捉阿应的影子,徒添悲哀,也不知阿应到底何时回来,如今只好望梅似渴。日子一长,更是分清应殇与阿应的分别,何处有时厌恶应殇私下霸道任性的特质,但见他对弟弟甚是关爱,又彷佛看见当年阿应一脸亲昵地照料自己。

应殇发觉无论如何也赶不走何处,渐渐习惯了一个月有近一半日子也能见到何处坐在应家的围墙,有时摘了一片树叶,双手拎着叶的两端,贴近唇片吹起叶笛。要是应殇那晚有心情,就坐在窗框,双腿在空中晃着,听何处吹着破碎的调子。

“你这丑物,又怎学得了音律?但是还算像样子。”应殇也没有音律天分,只是朋友圈子广阔,通晓音律的也大有人在。

何处听到“丑物”一词,不止没有动怒,叶片下的唇上翘,想起当年阿应初见他,也用这词来唤他,一唤便唤了十年有多。他本来便不在乎美丑,且除了阿应,也没有人更他说过这麽多话,现在竟由阿应的儿子来叫他“丑物”,使何处也兴起岁月流逝的感叹。

应殇见何处一副魂游太虚的样子,这厮一天到晚说什麽想看着他,又不时来到宅外看他,教应殇不往爱情的方向联想也难。这人虽丑,常常低着头,一副自卑冷淡的样子,法力可不容小觑,故应殇一方面待他刻薄,另一方面又不敢真的开罪何处。可是,真的面对面谈话时,何处又不时走神,那眼神也不知飘到何处去,使应殇觉得自己像傻瓜:“我在跟你说话,你老子没教你跟人说话时要望着对方吗?”

何处下意识说:“我又没爹……”他只知自己的出生有赖父亲的精子,然而打一出生便只见到产下他的母鱼。他心里一亮,话题竟神奇地扯到去老子爹亲上头,立时打蛇随棍:“那是你爹教你的吗?你爹是怎样的人?”

“我爸是鹰妖,他教我的可多着,多有本事,”应殇冷笑:“比你有本事多了!”

“那是自然。”何处打从心底敬爱着阿应。

应殇不知其中细节,只感到极无趣。何处这人,彷佛无论对他说了多过分的话,也无法打击他,应殇不禁说:“你这人有没有自尊?寻常人像你那般捱骂,早就走开了,不会乾坐着受辱。你活得像死屍,倒不如不活了,让人心烦!”

何处见应殇拂袖而去,叫着他:“那你觉得要怎样活着才是好?你呢?你又为何要修道成妖?

“你废话,我爸是鹰妖,我妈是兔妖,他们生我出来,我自然而然就成妖了。难道你不是吗?”

何处忍不住说了句心里话:“你啊……还太年轻,总以己身猜度他人之身,以为每个人均像你一样。我本来只是一尾普通的大鲵,只因……因为有缘,才经过十多年修练,化成童身,再闯了几十年天下,又在镇上留了三十年,才得了如今的姿态。”

应殇惊讶不已:“那你岂不是只跟我爸的道行相差几十年?但你看来怎麽还是青年之姿?”

何处没有直接回应他,只淡笑说:“你若跟我一样,当日只是一只普通的鹰,那你还会是如今的你吗?”他抛下应殇,不作他想,便跳下围墙,边吹着叶笛,边悠然踱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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