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轻轻一笑,说:「也许很多事都是『整定』,也就是命运。你父母的相遇,纠缠,再到毁灭……可有看过卫斯理的《寻梦》?女主角的前世是一个妓女,她杀了一个极爱她的小伙子。到了今世,她和这个小伙子的转生相爱,结婚。小伙子渐渐记起前世的事,後来在他要杀死女主角时,却意外反被女主角杀死,在死前一刻,小伙子看见前世的前世,方知自己欠了女主角的债很多,还一世也还不清,还要多还一世。假如把你父母的恩怨看成报应与还债,不知道你会否看开一点?」
「呵,还债……也有可能,但我依然无法不憎恨那个人。说起来,想不到你还会看卫斯理系列。你这条书虫不是只会蛀文学书吗?」
「偶尔也要换换口味。」
与其说他们整理东西,倒不如说是寻宝。陈秋偶尔翻来一大綑作业,都是陈心中学时代的功课,几乎保存了他七年来的中英作文。
林春讶异地在那堆文章中找到三篇不应该出现的作文,他不禁拔高声线:「为什麽我、你和戴志所写的那篇《空心人》会在这堆作文中出现的?」
没错,陈秋匆匆一看,果然看见三篇以「空心人」为题的作文。《空心人》是他们中六时作的文章,文学科的短篇小说功课。由於作文题目大致年年相同,故他们虽并非跟陈心同届,但做过同一篇作文题目也不足为奇。
「我记得了!『博士』(注一)说你跟戴志伟的小说都写得很好,便让全班人传阅,下课时恰好两篇文都传到我那里,我又未看完,便带回家看。当时还跟你们说了声,记得吗?」
林春迷惘地想了想,缓声说:「你这麽说,我倒想起。难怪前几天在家整理作文时,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到这篇《空心人》。你真是丢三落四,又会将我们的文章都夹在陈心的老作文里头。」
陈秋只好吃吃傻笑。林春白他一眼,竟甚有兴致地读起他们四人的作文,一脸津津有味的。陈秋也就挤到他旁边陪他看文章。
四篇文章以十分为满分,陈秋得了8分,林春跟戴志伟是8.5分。他们看文的次序以分数决定,由低至高地看下去。
「这种情节也亏你想得出来:科学家以自己的部分基因创造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却渐渐爱上这个自己一手创造、既是实验品亦是女儿的『人类』。最後,科学家在伦理与道德力量的拉扯下,杀死了这个女人,自己也成为新一个『空心人』。中段,科学家还与女人发生关系……若布局整齐点、文字用得更精巧,你这篇文章应是上等之作。」林春如此品评陈秋的文章。
陈秋更是得意非凡,笑着说:「你也知道我少看书,文言文的底子也不紮实,只能写出大体通顺的文字。『博士』当时也有赞过我这篇文章,他问了我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麽我安排科学家与女人发生关系?我说,科学家与女人做爱,象徵人的慾望大於理智。就是在历史上,大概理性活跃的年代必定大大短於兽慾活跃的年代。人一旦披上了文明与理性的外衣,很多时都会忘本:不记得自己本来只是一只衣不蔽体的野兽,而自以为自己是如同创世者一般伟大的存在。因此,科学家与女人做爱,正正就是往那些卫道者、道德家脸上狠狠扇一巴掌。」
「你一向喜欢践踏人的理性、道德。但是,社会上若是没了这些东西,世界就会玩完。」林春淡然地说。
「你要知道,我虽然讽刺道德,亦不爱护这东西,却从来没说过要消灭道德。只是,人作出选择时,要先以自保为主。满足自己的需要、利益,才有余力顾及他人。无论是多麽亲密的关系,人在生死存亡之际,很难不先保卫个体的利益。这是一种本能。并不是说无人愿意为他人牺牲,但这种人嘛,一百个之中还不知有没有两个。」
「你说得人自私自利,但结尾处,科学家杀死女人後而成为空心人,这又代表什麽?科学家出於愧疚而丢失自己的心?是对杀人的愧疚,或是对自己的女人有愧?」
陈秋敛起笑容,执起林春一只手,五指卡入他的指隙,相扣,天衣无缝地契合,他说:「你错了。科学家并不是在杀死女人之後才成为空心人的,他一开始就是。在杀人之後,他表现出空洞的神态,似乎将整个人的灵魂抽空,这并非出於愧疚,而是利益:全然利己的心态。一个完美的人应当拥有感情,喜怒哀乐。
「但科学家一向没有感情。可是,为了表现自己是一个有心的、完美的人,他暗示自己必须表现出一种合理的态度——一般人在杀死重要之人後,应该有的愧疚。因此,一切都是假的。进而,你可以说科学家与女人发生关系表面上是由於慾望,但实际上,连这种慾望都未必是真的。那只是科学家出於某种情景下的演技:一个正常人有心、有慾望、有内疚、有道德与伦理上的挣扎,但科学家一概没有。这篇文章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只有两个字是真:利益。」
林春不作声,翻开戴志那篇《空心人》。文中说一个患精神病的女子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掩饰自己的失常,有序地上班下班,最终相亲结婚生子,成了一个贤妻良母。陈秋看穿了这篇文,说:「你看得出谁是『空心人』吗?」
「是那女子身边的所有人,而那女子反而是『有心人』。」林春迟疑了一下,又说:「在一个过度失常的世界中生活,久而久之,以为自己才是失常的人。看,文中的女子有很高的道德界线,看到车厢里饮食、追逐的孩子,她有一种割破他们咽喉的冲动。在公司上班,看到讲人是非的同事,她望着那些人手中的咖啡,动起下毒药毒死他们的念头。与其说这个女子神经失常,不如说过分正常。好比古代的学者到了现代,看见现代人的失德与恶习,说不定亦会想杀死这些丑恶的现代人。但最後这个女子遵从父母之命,与家乡人相亲结婚生子,代表她最终成为了空心人吗?」
「下次找戴志伟来解话,不就一清二楚吗?」陈秋打了个大呵欠。林春跳过自己写的那篇,说:「我记得你好似看过我那篇了,如今再看也没什麽意思。」
「你只是不喜欢我在你面前读你的文章。」陈秋懒懒地说。林春有个习惯,就是讨厌别人在他自己在场的情况下看他的文章,说「十分尴尬」。他也不喜欢别人看过他的文之後,跟他分享感想。
林春把自己那篇文章压在底。陈秋想翻看其他陈心写的文章,这时林春才说:「对了,怎麽不见陈心写的那篇?博士那老头子教过陈心,又从来不转作文题目,陈心应该也有作过这篇文。」
「嗯,他有作过,而且我也看过。後来戴志那小子说没头绪,陈心就将自己那篇文借给戴志看,从此一去无回头了。」
「那陈心那篇文……说的是什麽?」
陈秋一窒,面有难色,刚想说不记得,外面就传来门铃声。他连跑带跳的走到客厅开门,门後的人果然是他所猜测的那位——
「咦?秋秋你也在!怎麽大好假期也不带书kai子出去转转,难道一日到黑就在床上烧时间吗?不过我早就猜到你懒惰成性,特地买点东西上来,大家一起吃……」戴志提着四五袋东西,除了其中一袋似是文件之外,其余的都是M记食物。林春听到戴志的声音,摘下口罩走出来,一见到M记的纸袋,一双绿豆似的细眼就亮了,手也不洗就坐在饭桌前,挑开纸袋,摸索里面的食物。
陈秋拍了拍林春的手背,说:「污糟猫(注二),洗完手再吃。」陈秋看了看戴志手上另一袋东西,那是一个颇大的环保袋,米色底、四周围上一框深绿色,从那饱涨的弧度,不难看出里面已盛满东西。陈秋抓了林春入厕所,秉乘董太的「记住记住记住、洗手洗手洗手」(注三),足足洗了五分钟才肯出去。期间两人各自洗完,陈秋又无赖地从後围住林春,抓起他的手说他洗得不够乾净,往林春手心挤了一大坨沐浴露,从他的手洗到手肘。陈秋险些儿就想说「既然我们在那乱葬岗待了那麽久,不如洗个澡再吃」,但见林春目露凶光,他才讪讪然作罢。
出到去,戴志已翘着二郎腿,大快朵颐,干掉了一盒四件装的鸡翼,林春大叹可惜,戴志又往其中一个纸袋掏出新一盒鸡翼,说:「书kai子,不用皱着脸,这里还有。我记得你特喜欢吃鸡翼跟薯条,所以都买了双份。还有苹果批跟朱古力奶昔,我印象中你挺爱吃甜东西,倒是秋秋不爱吃,他也……」戴志一顿,喝了口汽水,没说下去。
向来不苟言笑的林春脸上也有几分兴奋的情态,他微笑,抓了四五根薯条放进口,口齿不清地说:「戴志伟,没想到你人也挺细心的,连那家伙也未必记得清我爱吃、不爱吃什麽。」
林春无心一句话好似触碰了陈秋的逆麟。陈秋不顾自己的手指还沾了薯条上的幼盐,便摸上林春的脸,将那本来就不丰厚的脸颊硬是捏得变形,像团泥胶,他脸上带着漂亮得凶狠的笑容,说:「我刚刚听、不、清你说什麽,你试下讲多一次?你说谁——记不得你爱吃什麽?说!」
「我……我哪有说错!我讲了几十次我最憎食芝士味的薯片,但你每次也买回来逼我食……」林春想推开陈秋,可陈秋将半个身的重量压到林春身上,大半个人跨到林春的座位。
「我!哼,我就是记得你最憎食那口味,才特地买回来『质』你食(注四),这才好玩……」陈秋基本上骑在林春身上,林春又拚命扭动身子挣扎着,两人的大腿摩擦着对方的,要不是戴志「恰好」咳了几声,林春就差不多被人就地正法了。
戴志佯装苦恼,托着头说:「看着你们吃点东西都能激动起来,我还有什麽胃口食?刚才趁你们洗手时我就吃了不少,余下的就你们解决啦。我去放低几两(注五),过一阵就走了,之後约了王秀明足球队那班人踢波。」
林春以为他要去厕所,哪知戴志悠然走入杂物房,过了不够十分钟出来,跟他们挥挥手就走了。林春连他最爱的速食也不吃,就入杂物房看看。那个绿色边米色底的环保袋像泄气的气球般躺在地下,刚才某个被他们清空了的胶箱却多了几叠文件。他翻开一看,正是陈心高考的文学笔记,还有齐他几年内的作文,包括那篇《空心人》。那是一篇长达三四千字的短篇小说,上头打了个分数:9.5。
「戴志伟那家伙本来就打定主意上来放低这些东西,」陈秋走到林春身後,弯腰拣着那堆文件,说:「他要将陈心给他的东西,半点不剩的趁陈心不在这里时,都拿来还给他。他不想当着陈心的面放下这些笔记。」
半晌,陈秋挑了那篇《空心人》出来,说:「当戴志看过这篇文之後,大概就知道自己跟陈心……不是那回事。」
「为什麽?」
「因为戴志伟知道他心中有两个太重要的人,那是两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林春低头翻看那些笔记。陈心的字迹颇秀丽,这些笔记明明是数年前写下的,却没有一页有摺痕,甚至没有一个摺角,只是纸质泛黄。林春若有所思:「这笔记放在戴志那里多久了?」
「连中五笔记也有……我想至少也放在戴志那里有两三年了。」陈秋翻着翻着就找到陈心中五时的作文,轻说:「虽然如此,但这些笔记跟当年我所见的差不多,几乎没有变残。」
陈心跟戴志的结局,剩下这一叠叠陈旧的纸张、秀丽的字迹与一张旧油印纸的油墨味,那一张张油印纸中间有一道软身而霉烂摺痕,但纸身笔直得像用烫斗烫过般。林春翻看《空心人》一文的末页,见到三小段以红笔、蓝笔跟铅笔所写的短评,各有不同笔迹,依次列出如下:
「文笔婉约,构思精奇,文中主人公的母亲与男性友人形象鲜明,能交代主人公与母亲间的乱伦感情缘起、男主人公对年长男性友人的同性暧昧情,写得丝丝入扣。唯文末主人公与母亲自杀,这近於殉情的桥段略嫌消极颓废,应有更好出路。」
「这不是颓废的故事,而是一个梦想。在现实里,主人公无法表达他对母亲的感情,只有与母亲共赴黄泉,将那份感情以纯洁的死亡去掩盖。主人公终生也不用透过其他人的肉体去压抑自己对母亲的欲望,这就是他唯一的幸福。」
「死亡是幸福。因为死亡过後,才能重生。有关他的下一世,我想他会变成小鸟,爱飞去那儿就去那儿。我也想他变成一个气球,那麽,我会放手,抬头看着气球飘走,因为在天空下消亡,总好过独自死於监狱中。」
林春认出了戴志的字迹,陈秋则是化了灰也认得出陈心的笔迹。他们感到没有必要再去看陈心的这篇作文,因为那是陈心与戴志间的秘密。他们将那篇作文——由陈心所写、被戴志借去现在又被戴志归还回来的那篇《空心人》——压在箱底。
注一:博士,是某位在T中任教多年的老师。由於他学识渊博,才被称为「博士」。在《春秋》一文有出现过。
注二:污糟猫,这个能够算是爱称,通常是用来称呼孩子或较亲密的人。「污糟」即指「肮脏」,至於为何是猫而不是狗啊兔啊……我也不知为什麽,大概是约定俗成。
注三:「记住记住记住、洗手洗手洗手」这是2003年沙士病毒在香港蔓延时,一句政府宣传口号。就是叫人要多洗手,预防疾病。特别提一下,当年沙士问题非常严重(很多市民、前线医护人员也因病而死,也出了很多感人的真人真事),引致所有学校一度停课,人人自危,至今这仍是香港人心底的一道疮疤。本来香港有一种汽水的名字就叫做「沙士」,经此一役後,竟改名为「沙示」,以免勾起那段白色恐怖回忆。
注四:「质」一个人食某东西,是形象化地写一个人逼迫他人吃东西,把对方的口撬开再把食物塞入对方的口……那种动作。
注五:放低几两,通常是男人用来形容自己去小便,可此处戴志说「放低几两」是有另一种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