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百年孤独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了一夜。
似乎睡着了,又似乎一直没睡,意识中始终保留了一份清醒,在倾听着那如泣如诉的雨声。
白哉知道自己在做梦。
做过很多次,却从没有这麽清晰过的梦。
一护……
梦里是他。
还如当初总是笑得明媚的模样。
曾经有一阵子白哉很恐慌,因为梦中少年的面貌开始变得模糊,即使他努力回忆,也影影绰绰,只看得清他热力四射的笑容,而眉眼朦胧在薄雾之中。
那一阵,他往流魂街跑得特别勤。
没事就往流魂街跑,到处游荡,眼睛总在搜索着什麽而内心在期待和失望中往复徘徊——曾经以为这个习惯不会维持很久,但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延续了百年。
一开始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那麽猝然分离,不甘心那麽纯粹温暖的快乐就此消失在生命之中,什麽也握不住,不甘心连一声告别和再见的约定都来不及,不甘心自己没能及时赶回来……那一天後来的事在记忆中只有一片混乱和震惊,连浦原怎麽处置那个婴儿的事情都没有关注。
只是就多了个老往流魂街晃荡的习惯。
消失的那个人……或许不知道什麽时候就出现在流魂街了吧。
或者,是在现世的灵魂来到屍魂界,或者,乾脆是在流魂街出生,白哉仔细回想的时候,才发现,居然忘记去问少年的年龄。
虽然外貌是普通人类十五六岁的模样,但在屍魂界,很可能一百岁都是还未成年的模样,因此,完全无法推测他到底什麽时候会出现。
如果能早点找到他……
就带他回来,横竖朽木家养得起。
要是小小只的样子就更好了,肯定很可爱,嗯嗯,乾脆收他做弟弟,亲手带大他,教导他……那样,那家伙就没办法笑自己本事不够了,还得乖乖叫自己哥哥!兄弟的话,就像从前那样,一起睡也是很棒的!
当时还年少且天真的白哉满心满眼的打算着,为自己的想像而不由得笑起来。
当然在找到他之前,努力变强是不可以有半分松懈的!被那家伙嫌弃和保护这种事情,再不想经历了。
时光无情从生命中流过。
祖父去世了,他也学会了卍解,接任了六番队队长。
年少权重,人人欣羡,他却只觉得孤独。
一护回去了,爷爷也走了,夜一叛逃了……亲近的人,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在他的生命之中消失不见,即使真的渐渐如愿变强了,也不会有欣慰或者惊叹的笑容来回应。
那个时候白哉在流魂街遇见了绯真。
她跟他一样,总是在人群中急切地逡巡着,执着地寻找着无论如何都想见到的人。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两人仿佛不约而同地开口,“请问,你有没有见到过……”
然後那个温婉素净的女子吃惊地略略睁大了眼睛,继而浅浅笑了起来。
她不是特别美,只是笑起来的模样有着桔梗花一般薄弱而清丽的风姿。
渐渐成为了朋友。
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妹妹。
说着便悔恨地流出了泪水,她告诉白哉,在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她狠下心将襁褓里的妹妹丢弃在了街头。
“我知道……那麽冷的冬天,被丢在外面的她只怕是活不下来,但我只能期望着,有善心的人抱走了她,让她能在这个世上的某个地方长大……”
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每天每天,一味奔波寻找着,能够坚持多久呢?
怕是不知道什麽时候,就凋零在这残酷的世间了吧?
但她每次见到的时候,却依然浅浅微笑着,静静倾听白哉对友人的思念和回忆。
“白哉大人不要着急,您要找的人,一定安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你们总有重逢的一天。”
她温静的眼光和安慰,让他焦躁不堪的心也能获得暂时的宁静和舒缓。
白哉那时候正被家族的长老们催婚。
一个又一个面貌各异而神态矜持得千篇一律的贵族少女的画像被送到了他的面前,被要求参加的宴会中,扇子背後闪烁的眼光或含估量或含爱慕或者火热,让白哉感觉自己被放到了秤上,待价而沽。
还保存着一份年少时的任性的他,有一天突然握住了那柔婉女子的手,“让我照顾你吧!”
至少,这个女子跟他有话题,相处起来绝不会陌生而僵硬,她需要他的照顾,而他,需要她的陪伴。
不顾家族的反对将她迎进了朽木家。
婚後的日子很宁静。
有了绯真的陪伴,日子也多了份宁馨和安稳,在他履行死神和当家的职责的的时候,在他为了家族的荣耀奋斗的时候,他的背後,有了一个休憩的港湾,始终等待着自己的回归。
可惜只维持了五年。
她身体不好,却赎罪一般的,不肯要自己的帮助地继续寻找妹妹,每一天,每一月,不停奔波,无疑,这样的结果就是耗尽了她原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油尽灯枯。
梅花未曾开放的那个冬天,她将近弥留。
白哉悲伤地握着女子枯瘦的手,“绯真……你看,梅花就要开了,你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自己的状况……白哉大人,我这样的人……能够跟白哉大人在一起,这五年来,绯真就像做梦一样,觉得非常的幸福!”
幸福吗?虽然自己确实照顾着孤苦无依的她,然而她也为自己忍受了家族的非难和寂寞,却始终在自己面前努力微笑着陪伴,因为寂寞,而任性将绯真拉入这个庭院深深的朽木家,明明……是自己对不起她啊!
“请您……请您一定要找到我的妹妹,还有,如果找到了她的话,请不要说我是她的姐姐,不要说……请白哉大人保护她,我没有被她叫做姐姐的资格,请您让那孩子叫您做哥哥吧……”勉力微笑着提出了要求,女子紫色的眼底满是歉意,“对不起,这样任性地拜托白哉大人……绯真无以为报……”
“傻瓜……我答应你!”
“谢谢……”眼角涌出了泪花,苍白的唇却依然在微笑,女子枯瘦的手费力地握住了白哉的,“白哉大人……爱恋着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吧,绯真祝福您,早日找到他,跟他一起幸福。”
“你说什麽……我怎麽可能是……”爱恋?一护是朋友啊……非常知心的……白哉惊讶不置,却不知道要如何反驳。
“白哉大人思念那个人的时候的表情,总是格外的温柔呢,绯真……有时候也会嫉妒啊……即使白哉大人自己并不明白那就是爱,绯真也自私地不想告诉您呢,但现在绯真没办法陪伴您了……所以……白哉大人,找到他之後,请千万不要再错过了!”
“绯真……”
手中的手终於无力垂落下去,就那样,在寒冷的冬日,她咽下了最後一口气。
再次孤独了。
一年後,白哉在真央找到了面貌跟绯真一般无二的少女,她也有一双紫色水晶般的眼,她的名字叫做露琪亚。
白哉将她带进了朽木家,收为义妹。
然而跟绯真不同,露琪亚畏惧着白哉。
或许……是因为气息变得冰冷了的缘故?
偶尔揽镜自照,白哉看着镜中的自己,也觉出了十分的陌生。
那是一个冷漠威严的年轻男子。
跟年少的自己不但样貌丕变,气质也完全不同。
眼神也不再有充满了飞扬的憧憬而代之以沉静深邃。
如果再见的话,一护……还会认得吗?
即使认得,还能够像从前那样相处吗?
即使还能跟从前一样相处,他会……爱上自己吗?
是的,宛如突然揭开了幕布一样,对一护的心情,终於昭然。
——是爱。
他一直一直,爱着那个突兀闯入生命的少年。
明亮如同阳光洒落了满身的笑容。
绽放在指间的,纯粹强大的力量。
任性粘人如同一只大猫的可爱活泼。
以及……藏在笑容和活泼之下,那颗即使疼痛,忧郁,却始终坚韧不拔的心。
是那样一个发光体一般的存在,在年少热血却寂寞的岁月里,太过吸引了。
即使短暂,相处的那几个星期却饱满到足够几十年一再追思而不会苍白。
反复的思索之後,白哉终於承认绯真是对的,自己对一护的思念,并非对知心的友人,而是热切悠长的思慕之心。
白哉感到非常的後悔。
对绯真也极其的内疚。
如果自己能够早点明白,或许,就不会将绯真任性地带入朽木家,不会让她承受着刁难和压力,不会……那麽早死去。
虽然每天对自己露出微笑,静静等待,但一直清楚着自己另有所爱的绯真,心里究竟承受着多大的煎熬呢?
背负着这份歉疚,白哉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孤独中,越发冷冽了气息。
露琪亚在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白哉没有做过兄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
闲暇的时间,一半花在了绯真的灵前,一半花在了流魂街的寻找,每年队长的巡视真央,白哉从不曾错过。
然而流魂街不曾看到那一簇鲜艳的橘,真央的学籍册里也从来不曾出现过“黑崎一护”这个名字。
你……究竟在哪里呢?
这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你吗?
还是说,或许,未来那个……即将面临毁灭的时空才会有你,而被你改变了的这个时空,或许你连出生的机会都不会有?
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啊——命运的河流转了方向,不曾出现的人就可能出现,而曾经出现的人或许就……
白哉为这个想法感到惊恐和极大的痛苦。
或许自己所爱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面前,对着自己如同期望的那样,扬起大大的笑容,大大咧咧地唤着“白哉”了。
那样……朽木白哉还有什麽可以期待,可以盼望的,可以获得的呢?
没有你的时空,即使不再有灾难降临,又有什麽意义呢?
但是无从求证,只能继续等待,继续寻找。
孤独的岁月层层叠叠,太久太久,安静的朽木家,落叶和落樱一年年堆积,将旧梦都要埋葬。
露琪亚进了十三番。
露琪亚遇见了志波海燕,那个跟一护很像的男子,无论是样貌,还是笑容。
志波海燕死亡。
又是五十年悠长而寂寞的岁月悠悠流过。
露琪亚接受了派驻现世的任务。
跟露琪亚一起在流魂街长大的阿散井恋次从十一番调入六番队成为副队长。
然後……命运的齿轮,终於在那一天重合了。
白哉在现世出现大虚的录影中,看见了那一抹艳丽如夏日花火的橘。
是他!是他!!是他!!!
每一根血管都叫嚣着鼓动,眼眶发涩,即使冰凝的面容并无波动,白哉知道自己有多麽的激动。
跟露琪亚在一起。
居然……是在现世!
要来了报告,白哉仔仔细细地看着里面的内容。
露琪亚将灵力私自传递给了人类……人类?!
一护他,居然是现世的人类?年仅十五岁?
他从来没说过。
那我这麽多年的寻找……都错了方向。
白哉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愤怒还是喜悦。
他受绯真拜托要保护的妹妹,因为一护而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正思量着怎样去现世一趟,四十六室就下达了命令:将朽木露琪亚带回静灵庭。
四十六室为何这麽重视露琪亚这样一个普通的死神?
联想起当初身为十二番队队长和技术开发局局长的浦原这般珍贵的天才却被四十六室毫无犹豫地舍弃,白哉敏锐地嗅出了一丝阴谋和不详的气息。
六番队是专管贵族有关事务的番队,身为贵族家的小姐,即使犯了禁忌需要缉捕,也必须交给六番队来执行。
阿散井表示身为副队的他出马就够了,白哉却坚持去了现世。
久别重逢,却并非欢欣热烈。
一护不认得他了。
只用陌生而警惕的眼神打量着他。
白哉不由得习惯性地僵硬了脸而吐出尖刻的嘲讽。
那其实也跟年少的自己一般经不起撩拨的少年却忍耐住了,听到自己说要带走露琪亚处刑的时候才爆发出怒意。
白哉感到极度不悦。
那麽在乎露琪亚麽?自己呢?轻飘飘一句想念,能抵得过自己一百年的思念麽?
知道自己来到现世的一切只怕都在有心人的监视之下,虽然满心不快,白哉觉得针锋相对也不是坏事。好在录影只能拍摄图影而不能记录声音。
而且以露琪亚的力量成为死神,一护难道不知道他会因此受到极大的限制而难以变强吗?
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根本。
白哉没有犹豫地刺入了少年的锁结和魄睡,取走了露琪亚的力量。
然而看到他倒在血泊中,鲜红沾染了那头艳丽飞扬的发,白哉握刀的手还是在衣袖下颤抖了。
浦原就在附近吧……他会及时赶来的!
当初,一护也是经由他的教导而成为强者,这一次,一定也不会例外!
带着露琪亚回到了静灵庭,将她关入六番队的监牢——在自己控制的地方,保住她无恙还是没有问题的——白哉独自回到了朽木家。
跟现世重逢的夜晚一样,静灵庭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了一整夜。
睡下的白哉久久无法成眠。
最後不知道何时睡去,梦中却一直是淅沥而下的雨,和雨中那一簇花火般不肯黯淡下去的橘。
坚定的眼神和铿锵的誓言。
飞扬的微笑和扣在足踝上的热量。
没有变,一护……还是让我如此喜爱的模样……即使一时间没认出我,那惊愕的模样,也非常的可爱。
心动的感觉如此清晰,全部向着那个明亮的形体奔涌而去。
恋慕的温柔,思念的焦灼,重逢的喜悦,对未来的不安,此去彼来,起起伏伏。
绯真……别担心,一护他,一定会来的。
来实践自己的誓言,来救露琪亚。
而我……我这一次,会认清自己的心情,再不会错过。
起身,白哉推开了卧寝的门——雨已经停了,庭院青碧如洗,花草和泥土混成的气息沁人心脾。
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白哉迎着晨光绽开的笑容,名为志在必得。
一护,我等你来!
白哉这种,堪称典型的闷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