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尔‧古柏博士比我想像中好相处不少。注意,我可没说「与我的想像完全相反」。她的举手投足,显现这是一个不负「考古界女英雄」盛名的女人,与平易近人的威廉,真是互补的一对。第一次访问,她在厨房替我沏茶时,我与威廉在客厅,面对偶像的亢奋使我不敢直视威廉太久,唯有藉故转头看厨房。威廉体谅我的不安,也跟着望向厨房。
然後他笑着向我摊手:「你看看可怜的梅莉尔,我的爱,她是在对宾客扮演传统妻子的角色,其实平日都是我准备茶点的。现在她心里正在咒骂我。」
梅莉尔真是很酷的女人,她奉上茶点,留下受访的先生在家,迳自到她在大学里的研究室去了。她是退休的荣誉教授,我改天才要访问她,今天她是不必守在家中作陪的。
我和我偶像的对谈,从他生平的几项至高成就开始。一个小时後,如同我事先的计画,转向了企鹅。
我不需要偷看笔记,他的经历我顺口就能叙述出来:「您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九岁间,航海多次,最有名的是『黑燕鸥号』,您曾搭它前往南美、南非,以及南极大陆。当时您采集的企鹅化石,已导致了不少古企鹅种的命名,也推演出从翅到鳍的演化等等理论,是非常有前途的研究啊。怎麽後来过不多久,却转向恐龙化石,把企鹅研究搁置那麽多年?」
威廉的答案,不知怎地令我觉得有点官方制式化:「考古和演化推论是必须跟着证据走的,後来恐龙化石发现得多了,当然改做恐龙研究。」
「可是您五十岁以後,却再开始挖掘企鹅化石。而且近年您的着作与曝光机会,常向大众推广企鹅研究。」我越说越流利,暗喜自己有点专业架势了,「所以我的问题有两个,第一,是否挖掘技术曾有所进步,使您又投向企鹅化石?第二,甚麽动机让您开始推广企鹅故事的呢?」
他的谦虚回答难掩自豪:「一来,是当时南极航行变得风行,比我年轻时便利多了,我也凑上潮流。二来,在一些领域有了一点微小的成就後,重拾年轻时的狂热,并不稀奇。」
「是的。那麽,有没有值得纪念的事物,让您决定去重拾?」
「企鹅绅士」沉默了片刻。问一个人有关他生命中突然的重大决定,并不是太礼貌的事,我希望我将问题包装得体了。我正想着,如果他还不答话,我便得岔开话题,他却开言了:「以下的对话,为了保护一些人,不能公开,我希望你将录音机关掉。」
我一愣,按停了录音,他炯炯目光盯了盯我手指,才说:「有时人会为了逗另一个人开心而做很多事。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企鹅化石,只是中间离开了一下,那就像是你很喜欢家乡,可也会暂时离开。当你离开时,你还是爱着那地方。」
这几句听着很美,但我总觉得逻辑不太通顺,我一思索便找出了问题:他的第一句和後面是接不上的。他留了一道断裂,让我去思考。「您是说,研究企鹅化石,可以令某个人开心,是您一直都喜欢做的,只不过曾有中断?」
我瞥了厨房一眼,想着出了门的女主人,也羡慕着她。原来企鹅绅士之所以为企鹅绅士,是在逗她开心呀。那「另一个人」自然是她了。
「我这样说吧,」老科学家的语调有些诗意,「如果一个人做了很多很多,只为了搏另一个人的一笑,那麽无论这人再怎麽超然尘俗,也不过是个恋爱中的傻子而已。」
我已有定见,想他说的是梅莉尔,应声接腔:「是啊,我同意,也明白。」
威廉微笑着,轻皱了一下眉:「你真的明白?我指的不是她。远在梅莉尔之前,我便有一个教我想取悦的人了。」
我一听有粉红旧事,精神大振,同时也慌了手脚:「您说的是,那种…浪漫的感情?您刚才说的…『恋爱』?」
他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感到不确定的部份是『傻子』。」
「噢,好,抱歉,我问错了问题。那那…我应该问为甚麽是傻子吗?」我暗骂自己的不沉着。他是不是一个恋爱中的傻子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自己是个访谈经验很逊的傻子。
「我们都是傻子,我和另一个人。」
这不等於没有线索吗?既是恋爱,肯定有另一个人。不知哪儿来的灵感与冲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问:「是不是…『路—文』?」
为甚麽是他?这联想没有半分科学根据,珊娜‧坎希尔,你疯了?
就在我羞愧到勒死自己的前一秒,威廉扬了扬眉毛,「总算有人问到那封信了。你访问的前期功课做得很足啊。」
他记得的!超过半世纪前写的信,那遥远而孤伶伶的一小段,他还记得!如果你二十五岁时写了一段文字便寄出,历经生活的几番巨大改变,中间的私人书信几乎不曾重提相关的内容,到八十二岁,却仍记得那段文字的关键词,这说明甚麽?
我更没有预想到,「企鹅绅士」名号的由来,会和那封信牵上关系。想起几分钟前他那句「恋爱中的傻子」,我迷惘而激动,这种游走於秘密边缘的意外发现,是做口述历史最可贵的时刻之一,我背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我以为接下来会是一段曲折探问的过程,威廉却不给我机会玩侦探解谜的游戏,他开门见山:「他叫路易斯‧文德森,国际新闻记者,我的中学同学。好了,你可以开始录音了。」
我一边振笔疾书,一边确认录音机运转无误。威廉俏皮地一霎眼:「写传记便是说故事,写故事需要想像人物的形象。路易斯是甚麽模样,你也不能完全没依据,我给你点依据:他是灰蓝色眼珠,瘦身材,身体不是太好,矮我半个头。下次你来,我找张照片让你看。」
身为传记生手的我,竟然让采访对象教我怎样写书,我连忙点头:「谢谢您!」
「可是,照片不太准确,」威廉搓了搓线条很俊的下巴,「那是我们十几岁的照片。他成年时期的资料照片,你得问他服务过的报社去要。」
有时我很感叹,我们所用的语言是如何提前泄露了人们未必想提前知道的事。提到文德森先生时,威廉一直用的是动词过去式——不仅在叙述文德森先生过去的职业状态时这麽用,说到他外貌的特徵,威廉仍旧用过去式。所以我一下就知道了文德森先生已不在人世,因而悄悄感到一阵落寞。
最早我以为「企鹅绅士」背後的故事如他的作品一般趣致,然後听闻有陈年的情愫,我又期待起浪漫。现在,即便我甚麽也还没有真正听说,我却知道这不是一场完全的喜剧。
纵使我对面那位当事人一脸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