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醉而未醒---我们仍知道爱,和爱的陷阱。』
「恭喜!」
刚升上主任的锡人青年,在中午接受职员的热烈鼓掌。
他低垂着头,在大家的祝福与鼓励下,显得腼腆。
手中满盈芳香的咖啡杯,边上多给了两条糖包。咖啡男孩的特调。
他是祝福着自己的吧,锡人青年想着。
他感激咖啡男孩每天精心冲泡的咖啡,能涤净疲惫。
办公室冷气很强,臂腕受寒气侵袭,敲打键盘时指尖容易僵硬,
这时候,锡人便会捧着咖啡杯,让苦味与醇厚的温暖包裹身体,重新振作。
说不上是幸福还是迷惘的感伤,在红宝石镶嵌的眼珠里闪烁。
保持准时与效率,连私人时间都拿来构思企划案与争取厂商支持。
进公司以来,默默努力的坚毅,受到肯定了。
将自己机械化,做最禅定的运作齿轮,才是获得成功的康庄大道。
谁都明白的真理,为什麽令他感到旁徨呢。
───达成目标的空洞感。
走出火炉後,锡人面临过好几次这样的落寞。
为了挤进公司窄门,他曾失去一起面试却落选的同窗好友。
得知不录用的消息後,拥有水流般透蓝眼珠的拘谨青年,捧着胸口倒地。
锡人转头,目击好友在苦痛中开敞胸腔。
一根随岁月逐渐增长的刺,终於穿透了身躯。
「别…看…」蜷曲身体的青年如此哀求。
那根刺彷佛注满激素,以爆发性的速度延伸,撕裂衬衫与领带。
延长的刺又生出更繁复的刺,是荆棘,形状可怖失去控制的棘丛。
大厅每个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注视着这里。
室内飘浮真空般的死寂。
锡人凝视好友逐渐毁坏,像小男孩观察他死去的金鱼。
玻璃眼珠在喉头被刺穿的同时碎裂,溢血齿列发出抽气绝望的笑声。
───他撑不住了。
这个念头闪过锡人脑海。
听长辈说过,通过了火炉也不能轻忽。社会偶尔会以重击消耗我们的铠甲。
若没有办法保护、驾驭内心,那就像一把两面刃。
你会被吞噬掉,并且永远失去自己。
所谓的崩溃就是这麽一回事吧。
锡人伸出手,让朋友软弱地靠在怀里,却没有一丝丝悲哀、怜悯,或遗憾。
被推上紧急维修车前,好友发狂地拉扯锡人领口:「你是如何构筑生命?」
对方捕捉蝴蝶似地舞动手指,锡人感到问题被益发清晰地刻印在空中。
「为什麽…你的脚下没有阴影!」
逃避火炉的事实被即将崩解的挚友察觉了。
万物摊在阳光底下,都会变得赤裸透彻。
若是躯壳空无,又怎能期望无感无物的荒芜地带,营造出凉荫!
锡人蓦地按住自己胸口,双眼透出可怕而奇异的光。
我的心不在身上。
我从来没有勇气带着它!
他蠕动着唇,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只发出衰竭般的喘息。
此起彼落的道贺,洒满整个办公室。
锡人陷入鞭笞般的回忆,唇角仍是微笑,带着某种程度的痛苦。
他静静移动眼珠,企图解析出咖啡男孩的身影。
人群的喧哗益发浓厚,锡人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
他像一个垂死老人推开幻觉那样,尝试从拥挤中脱逃,青年发觉自己深陷其中,
职员的面孔呈现奇异整齐的诡变,眼耳鼻口正随着分针秒针的推进,改换他们的姿态,
较年长的下半身甚至已经变成一个镶嵌在办公椅上的巨大齿轮。
是的,这是锡人青年第一次彻底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办公室的每一个人,
她们走过火炉、经过挑选,死气沉沉毫无光泽,或多或少都呈现十分齐整的标准。
锡人俊美的唇廓微微扭曲,他惯於磨砺且一向镇静以对,
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熟悉的办公室忽然令他陌生该怎麽办?
锡人转过头,落地窗巨大的玻璃映照他刚成为主任的面容,
齿轮的形状悄悄地在肩膀上成型,且早已蔓延至锁骨---
他竟对此毫无所觉!
猛力抓住办公桌的边缘,几乎站不稳脚跟的新主任,从牙根迸出一声压抑恐惧的呻吟。
其他人察觉异状,顿时止住动作与声音。
即将变成公司齿轮的待成品与尚未变成齿轮的半成品安静了。
顾不得发软的膝盖与处理到一半的企划案,锡人拔足狂奔!
在电梯里与咖啡男孩撞作一团,影印好的档案梦境般飞散,不断零落旋转的纸片下,
咖啡男孩倒在年轻主任的怀里,惊讶於他肌肤的冰冷苍白!
「主任,亲爱的主任,我还来不及向您道贺...您为何如此惊慌?」
「我刚刚经历了一场猛醒...看看那些人,那些变成齿轮的人,多可怕!」
锡人主任抓住咖啡男孩的手,电梯一开立刻往外头冲,保全冷冷地望着他们。
机械式的齿轮眼珠从左边移动到右边,发出旋转调整的声音。
锡人主任将男孩搂得更紧,加快脚步推开玻璃门。
手机发疯似地不断响起,他从西装口袋掏出手机,往地上一摔再也没回头。
咖啡男孩跌跌撞撞地被主任牵引,走下大楼外的阶梯。
他窘迫地涨红脸蛋,说不出是害羞、惊讶还是好奇。
终於忍不住开口...
「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怀着独一无二的心,您无须流亡!」
锡人主任俊美的轮廓因痛苦而变形,他停下脚步。
安静了一会,才低头望着咖啡男孩。
「心是会改变的...我见过崩解的心,令人痛惜...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真正可怕的是渐渐被同化。一样的面貌、一样的思想,身处其中将被吞噬殆尽。
在毫不醒眼的状态下,连骨头都融蚀得没能剩下...我没办法忍受那样!」
锡人主任的眼睛格外漂亮,却像是惊吓过度,透出迫切的渴求的光,
他是如此拼命地寻求一份温暖与撑持!
咖啡男孩虽然担心自己失去工作,却不忍心就此离弃他。
两人穿过林荫大道,离公司越发远了。
「我想我还不够勇敢,因为我没有把心带在身上。」
锡人嘶哑地倾诉,就连握着咖啡男孩的指尖也在颤抖:
「你会因此看轻我吗?将你带出公司是否让你感到勉强?」
「我的胸口空荡,但望着你,似乎就能持续正常。
我将心藏起来了,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这麽多年我一直亏待它。」
这一刻的主任看起来是如此憔悴,几乎断气似地显得无力。
咖啡男孩握紧主任的手,希望能让对方感到不再害怕。
他不知道锡人主任要带他去哪,甚至觉得甘愿这样,两人沦落天涯,走往未知的地方。
隔绝心房的人,是否真要受这些罪,真要经过这些挣扎?
没有离弃过心的人无法明了。
但他觉得自己足够勇敢,勇敢得足以将勇气分给对方。
「割舍心的人总怀着不能承受的忧伤,您走到这一步已是足够坚强...」
咖啡男孩又露出了笑容,那让锡人感到微微地激动---
「我们一起挖掘它,让您的心重见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