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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恒,你上高中以後好像更受欢迎了,这样对芷茹好吗?」
「芷茹是我妹妹」
「你跟她关系那麽暧昧,却不跟她正式交往——这样会不会太自私了一点?」
「我本来就是个自私的人」
「什麽?」
「所以——如果有一天,在我的人生中出现了一个,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那麽,我一定不会让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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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恒你到底在说什麽。
两年前高二的暑假聚餐,缤纷的派对披萨和香槟可乐,在举杯相碰的欢笑人群中,我半开玩笑地指责你,你无所谓地回答我,说完之後我们甚至还默契地灌下一大口饮料,转身把似乎沉重又似乎没意义的话题搁下,加入人群。
那时候你到底在说什麽?
或者
你到底想说什麽?
昨晚简讯和电话里说的想念,你解释只是喝醉後的胡言乱语,你说你打了很多通电话给别人,并不是只有我,你说你很抱歉希望没有造成任何误会。
於是我说:「喝醉的人是你,我很清醒,我从来就不会误会。」
然後你安心地挂断电话。
正是为了停止对你永无止尽的一厢情愿,我才离开去大陆,不碰触任何来自过去的东西。
我想清醒,我想从你美丽如梦的话语中清醒过来,我想摆脱那个因为你随口一句话就动摇的我。
所以我现在很清醒,清醒到无法入眠,从渡假山庄回来之後,连续失眠了好几天。
那天在森林里迷路我究竟是怎麽回来的?消耗整整一个钟头在找的本馆,为什麽在和戴恒讲完电话後,就轻易找到方向安全地回去了?
彷佛,上天让我进入那个森林不是为了找小牙,而只是为了能够彻底、全然安静下来,聆听戴恒说的那些话。
但显然上天高估了我的智慧,即使历经那麽多痛苦与磨难,我依旧无法聪明到解读他话语中的意涵。
「你就当我喝醉了.....别当真......」
「明知道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抛下台湾的一切,要在大陆重新开始......而我却还跟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对不起.....你就把今天的事忘记吧.....」
好,戴恒,按照你说的,我会忘记。
并且不会当真也不会误会。在这个没有你的国家、没有你的城市,我会努力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失眠只不过是暂时的。
边这麽想着,我从床上翻坐起,黑暗中伸出手碰到了冰冷的玻璃窗户,摩蹭着挪开,冬日的寒风便瞬间灌进衣袖里,好似有两道巨大的冰柱将我整个人夹在缝隙间,我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颈脉搏大鼓大鼓地跳动。
必须关上,否则单穿质料轻薄睡衣的我会被寒风冻伤,於是我费尽力气地把被风压卡住的窗户硬是扯回原位,然後气喘吁吁,累个半死。
喘了一会儿,觉得口渴,下床正要迈开步伐才发现右半边的腿完全失去知觉,麻掉了,刺刺痛痛的。拖着这样一条办事不利的腿,我无奈地前进,推开房门,门外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摸索着墙壁想找到电灯开关,却怎麽也摸不对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潜意识的紧张,喉咙更加乾涩了,像有人拿刀片在里面刮,疼得厉害。
放弃开灯,我继续在漫无止尽的黑暗里寻找水源,右腿依旧毫无感觉,走路都很困难,摇摇晃晃的。
然後就在这一段连续累加的烦困中,就在这一片寂静无声的暗夜里——
我突然觉得无助。
毫无道理却又具有真实质量的无助。
彷佛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理我了,我就这麽被抛弃在无法行动的深夜枷锁中。
想哭,却又心慌意乱到不敢哭。
拖着右脚走了一段,连续失眠导致我的思绪混乱不已,也忘了要扶着墙走,我就这样僵硬地移动着,直到某个力量按住我的手臂。
光线在刹那间明亮,走廊的木质地板清楚呈现在眼前,右手边几公分就是墙壁,我回头,看见穿着睡衣的小牙一脸疲倦地瞪着我。
「半夜起来还不开灯,你想跌倒?」
我愣愣地看着他,彷佛难以置信他会在这里。可这里明明是他的家。
「奇怪.....你怎麽哭了?」
其实我本来很爱哭,可是父母过世後我就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掉过眼泪。
承认吧,理智线早已崩断。
摇摇头,我回身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意识很混乱,声音被眼泪穿插得断断续续:「我、我想起我爸妈车祸的那天晚上......舅舅他们.....他们把我从医院拖回去....关进房间里......我、我、我半夜睡不着.....想爬起来喝水,可、可是.....找不到电灯开关....那里好陌生......那里不是我的家......那里明明不是我的家啊....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
可是我的家已经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有一次......我在外面迷路.....半夜、半夜才回到舅舅家.....然後....舅妈爬起来帮我开门——她什麽都没有说——可是她看着我的眼神......她在想.....程小苑为什麽不乾脆就这样失踪算了......」
「我很努力地边上课....边打工......我很努力不要成为他们的拖油瓶......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
小牙的胸膛被我哭湿一大片,我埋在他怀里一直说,边说边哭,哭到全身颤抖,哭到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剩用力过後的肩膀颤抖,一抽一抽地,像是要把我的精神抽乾。
从头到尾,小牙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是双手轻轻搂着我,就这麽搂着我,直到我疲惫地站不住脚而他也撑不住我时,我们才相依着回到房间,他扶我躺下,自己坐到床边靠着床头。
一陷入柔软的床垫中,我的身体就像土砂完全坍陷,没办法挪动,头还残留着大哭後的疼痛,可很神奇的是,这种情况我竟然睡着了,连续好几天的无法入眠就这麽结束,我竟然深深地睡着。
一夜无梦。
隔日清晨,我在冬日斜斜淡淡的阳光中苏醒,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
「不再多睡几分钟?」
小牙靠坐在我身旁,双手抱胸,那平日看来巨大可怕的眼瞳,此时却眯得像是要缩回眼眶内一般,眼角红肿,整张脸竟有几分憔悴。
「你看起来好累的样子......」我脱口而出,随即感到万分困窘,「呃,你就这样坐了一整晚?」
避开我的问题,他看向别处:「再怎麽累也不会比你累——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那什麽鬼样子,绝对足够演恐怖片」
摸摸脸,确实眼角肿得像山丘,我也没那麽悠闲到真按他的话去照镜子,只是强忍着身上肌肉的疼痛,想翻身下床盥洗,不料肩膀被人抓住,一下按回床上。小牙右手把我压在床上,左手惯性动作地撑到我的另一边,整个人竟然就像要压下来。
张大眼睛瞪着上方的他,离得很近,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隐隐像是混杂了棉料与土屑的气味,想是他很喜欢席地而坐的关系。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慢慢胀红,然後瞬间翻过去跳下床,背对我:「你.....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你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半」
「喔......」我难得听话地点头,将脖子也缩进温暖舒适的棉被里,只露出一颗头。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他,「你怎麽算得那麽清楚是四个小时半?你昨晚该不会一直照顾着我没睡吧?」
「当然不是——」辩解的话在他回身看到我时停住,然後他笑了起来,「你干嘛只露出一颗头?像鬼头怪一样」
「我冷嘛,」嘟囔着,我把半张脸也缩进棉被里,含糊不清地,「唔.....你要去上课了吗......」
「不去,反正今天也只是不停地写模拟卷而已,去了也没意义」
「什麽?」我听了立刻坐起来,「你都快高考了!怎麽可以不去学校念书!」
令我错愕不已的,他轻松地笑看我:「你还不是一样,都考上台湾第一学府了,怎麽还不去学校念书?」
他知道。
他居然知道。
我以为我已经颓废得像个没念过书的文盲,任何人看到我,都会以为我是个愚昧无知的白痴——不会有人相信我曾是教授的女儿。
「你怎麽知道我考上台大的事?我连舅舅他们都瞒过去了」
「这种事查一下就可以知道,还有你上礼拜生日我也知道,只是你没讲,我也不好帮你庆祝,」顿了顿,他有点火大地,「说实在,你这女人怎麽这麽奇怪?好不容易考上台大不去念,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麽远的地方。住在我们家,我们把你当成家人,你却连生日也不说一声——搞得我也不敢跟我爸妈说——你这女人到底脑袋都在想些什麽啊?」
我愕然,半张着嘴,不知道怎麽接。
他皱起眉头,阴恻恻地:「你不会又要哭了吧?」
我摇摇头。昨晚哭那一次就已经够丢脸了,况且——
「现在有你关心我,我还有什麽好哭的」
我说,然後被自己不假思索的话逗笑了,笑得俯身趴到棉被堆里。
床边那个人可笑不出来,表情寒冷地看着我:「一下哭,一下笑,你是不是终於疯了?」
「没有啦——」我把头埋得更深以盖住眼角的泪,语调轻快地,「我啊——只是有一种终於活过来了的感觉。」
从漫漫长夜,走到了地平线即将升起的曙光。从台湾大老远跑来,为的也就是这麽一线微弱的希望,想着,或许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关心程小苑,或许老天爷没那麽绝情,安排了一个会对程小苑好的人存在。
而现在那个人就在我面前,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我有多麽感激他——有多麽感激这世上还有一个他。
「活过来就好,」那个人口气决绝地,「活过来就不要再给我死回去——不然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威胁了。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