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死……
没有错,这是我从浴缸里面爬出来知道第一个想法。
其实也没有必要搞得那麽狼狈……然後还活着……然後还把浴缸弄得那麽脏……然後还得换一把水果刀,我可不敢看着杀过自己的刀子吃苹果……喔喔,对了等等还得上班,我要怎麽解释我手上的伤痕?虽然我想要辞职已经很久了,但找不到可以让我无缝接轨的工作,这事也就忍下来,暂免了。
现在几点了,我勉强爬起,伸手捉向马桶盖上的手机,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随便按了颗按键。
凌晨一点四十六分。日期也才爬过一天。
随手又将手机一扔……
扑通。
妈的,现在又得换手机……不知道用刀子划自己手腕之前有没有冲马桶?
算了,随便吧。
水冷了,我用脚踢了踢水龙头,转到最热的地方。打开。
原本红色的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试着将自己完全缩进浴缸里面,水已经开始温暖了,慢慢地冒出浴缸外头。原本乾掉的头发,发尾也浸湿在有血色的水。
划的不够深吗?我尝试着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但有点头晕,手一举起就闭上了眼……好晕喔。
小时候生病的时候,闭上眼都会开始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现在头晕晕的感觉跟生病有点像……还是我回光返照了?
记得还在国小的时候,我不太记得是几年级了,不过我记得训导处的桌子很高、很高,高到我整个人只剩下头探出训导主任的办公桌,整个身体都躲在桌子旁。
然後没多久我就被拖到旁边罚站了。真的是用拖的。
反正罚站就罚站嘛,相信不少人也有被罚站的经验,罚站总是无聊的,在「皮」一点的小鬼们都会扭来扭去,不过我总喜欢闭上眼睛,然後偷听接下来主任骂下一个小鬼。
「你为什麽要打人?」主任大喊。
「因为他笑我!」女孩的声音。
「他笑你什麽?」主任大喊。
「他笑我『同性恋』!」女孩大吼回去。
「你比我大声干什麽?」主任更大声,随即咳了两声:「你没做什麽他干嘛说你同性恋?」
「……」女孩沉默。
「看着我,看着我。」主任说了几句:「你知道他现在在医院吗?」
「……」没听到回应。
「就算人家讲你,你出手就是不对!还拿铁夹子打人!现在就这样了!长大之後是想当太妹吗?」主任根本扯开嗓门,像是在发泄情绪一般:「我已经通知你妈来了,等等自己看着办吧。」他似乎骂舒服了,脚步声传进办公室内……
然後,记得还在女校读书的时候吧,大概是……高二?高三?算了,不重要。有天,老处女面色凝重的走了进来,其实远远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她「面色凝重」了,我们班要是考差了或者她又相亲失败了,脚步声永远都比平常快个几拍,这时候我们就知道今天不好过了。
不过那次比较特别,她手上既没有抱考卷,所以一开始我们是猜测她相亲失败……但这节是生物课啊!跟这教化学的老处女是没有关系的。
「同学……我想你们都知道……咳咳,」她咳了咳嗽,然後看向空了已经有两三天的座位:「的事了,她可能,短时间没办法回学校上课。老师在这里想要宣导的是,千万千万,要爱惜生命,你们的生命中不是只有『爱情』,还有你们的爸妈、朋友、老师,如果真的有什麽事不好开口、或者解决不了的,可以来找我,好不好?我虽然没结婚,但我都把你们当作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巴拉巴拉,前前後後,她讲了两节课。也许吧?
在我印象中的医院,是血红色的。
原来血染进眼球里的时候看见的事物真的会蒙上一层红色。
我也忘了是为什麽,我只记得天花板是粉红色的、柜台是粉红色的,然後一块红红的登上面……我只看到「急」、然後医生袍是淡红色的、地板是酒红色的……
医院的病房很安静,急诊室很吵,有多吵?我不记得附近的床位在讲些什麽,我只记得我听到一个男人大骂了一声「干」、有一个女人大叫「为什麽」、还有一个小孩大哭「阿嬷」……然後换我妈一阵哭骂。
胡思乱想到睡着了,或者短暂的灵魂出窍了,也许死掉也好,反正这本来就是我的目的。
可是并没有。
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吧,我听到水声越来越大声。
水不只满出浴缸,填满了浴室地板,排水孔都被我的头发……也许还有阴毛堵住了。
踢掉水龙头开关,勉强睁开双眼……幸好周回看起来没有红红的,那种感觉很讨厌。
反正水也冷了,估计电热水器里的热水都被我流光了,来不及烧,浸在水里的右脚趾勾了勾塞子。
啵!
水渐渐退去,凉意从肩、胸、乳头、手臂、肚子、屁股一直往下袭去。
好冷。我脱口而出,但站了起来随即又倒下了。好晕喔。这次我没说,因为来不及说我已经先倒下了,才有感觉。贫血?这次有说。
左手上缓缓一阵热,伤口处刺痛、搔痒着,我不太在意,即便现在才发现血还在流。勉强扶着浴缸边缘……坐起。
左手垂下,依稀可以感觉到血水从那几道伤痕留下前臂、手腕、手掌、指尖然後低落。明天还要上班,这是我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算了,不死了,这是第二个想法。
穿起内裤、裤子,我正在思考着要先包紮伤口还是先穿起T恤。不过想着最近没有换季特价的衣服,所以就打开了医药箱随便的缠上了两层绷带,穿好内衣、T恤之後,拿起手机、钱包、健保卡、车钥匙……手机还在马桶里,算了。健保卡、钱包、车钥匙。
半夜两点五十。
开着车前往最近的大医院……你问我那麽晚了哪家医院会开?那我回答你,有急诊室的那几间。
路等亮、暗、亮、暗的晃过我二手车的挡风玻璃,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半夜发高烧,我妈载我去挂急诊时连睡衣都没有换下来,就急忙带着我上车,我被抱在怀中,现在想想她这样还有办法开车,实在时挺厉害的。因为我单用右手转动方向盘都有点困难了。幸好我割的是左手。
路上的交通灯开始闪着黄、红灯,几台黑色、红色的改车呼啸,几只野狗在路边睡觉,几只野猫在逗弄着睡觉的野狗……半夜的街道似乎很宁静。
进了急诊室,柜台的护士跟我要了健保卡,然後问我怎麽了。
我只是举起左手。我被划到了,我轻轻地说。血水渗出纱布。
护士把我请到一边,然後叫我坐下,你都先简单处理过了,等等我再过来帮你看看。她说,然後要我把手举高过心脏。
半夜的急诊室还挺热闹的,完全没有刚刚街道上的安宁。如果刚刚的街道用安宁病房来形容的话,那急诊室的感觉就像……急诊室。
急诊室还是我印象中的吵,几个进来的兄弟一边叫嚣一边排队挂号、一个妇人抱着自己的小孩安抚着、一对貌似情侣的男女依偎着很难看出谁怎样了、来来回回五分钟内进出了两台担架……
终於护士过来关注我了,不过不是刚刚那个,是一个男护士。
来,我帮你拆开看看。他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急诊室里的医护人员微笑的,真的,以我跑过那麽多次急诊室的经验发誓。
他轻轻地拆开,绕、绕、绕,第一层打开,里头的血水更浓了。绕、绕、绕。
……他看了看我的手、看了看我、看了看我的手。
「想不开吗?」他淡淡地问。
「……」我没有回答。
「其实我是新来的,但这礼拜我处理过几个自杀的,他们几乎都是别人送来的。」他笑笑地说:「而且伤口远远深很多……不过没有那麽花就是了。」
「……」我看着他微笑的脸。新来的,难怪。
「照理说,这麽浅的伤口血不会留那麽多、那麽久……」他涂上一层食盐水。
刺痛。
「难道你有用什麽抗凝血剂?」他狐疑地笑了笑:「哈哈!不太可能啦。」
「为什麽你可以不用戴口罩?」我突然觉得他的微笑温暖的有点烦。
「……喔齁!」他笑了笑,把挂在下巴上的口罩拉起:「抱歉抱歉,哈哈哈。」
「……」我看着他还是眯着眼睛笑似的照料着我的伤口。
伤口……是吗?
当然,这不是普通的伤口,它……她并不是我普通的伤口。浅浅的、淡淡的,却很伤人。
「你知道吗?像你这种伤啊,它一定会留下疤痕,」他说,停顿一下,看了看我的表情,似乎是要看我在不在意疤痕这类玩意儿:「不过啊,它回复得很快,大概一个月伤口就会复原,但是疤痕却可能留着好几年,甚至不会退去。」
「……所以呢?」我开口,连我自己也很惊讶会答他的腔。我讨厌他的温暖微笑。
「没有啊,只是提醒你,」他笑了笑:「我有个朋友为了遮疤去刺青,结果在腰上刺了把沙漠之鹰,」他比了个「七」的手势:「一把手枪啦!然後有一次跟女朋友的家人去水上乐园玩,还被以为是混过的……哈哈哈哈。」他自顾自地讲笑话。
「急诊室的医护人员都像你那麽多话吗?」我问。
「哈哈!」他好像不介意我的不礼貌:「你看他们紧张的,脸都臭的,有个像我这样笑口常开的护士弟弟服务你不是很温暖吗?」
「噗!」我突然笑了出来。
温暖吗?
我包着新的包紮回家。
走回那间浴室。
浴缸一样狼狈地沾着血,水果刀依然静静地躺在另一边的地上,手机还是泡在马桶里。
叹了口气,我举起莲蓬头仔细的冲洗着四脚浴缸,每个角落、每个细纹、每个边缘。
拿起叉开毛的牙刷,刷着每一个磁砖缝里的血迹。
捡起马桶里的手机,甩了甩。嗯,确定报修。我轻轻地说。
新的包紮湿了,但我却不想换掉,我很确定「护士弟弟」包的没有我的旧包紮厚,但却没再渗血了,纯白的包覆着。
剩你了。
我看着一直没被我碰触到的水果刀说。
脱掉T恤、脱掉内衣、脱掉裤子、脱掉内裤。
我捡起水果刀。
再见了。我轻轻地说。
一把把我留了四年的长发从颈後割掉。
这下水果刀真的要换了。
不知道明天去上班同事们会怎麽说?
一点点的光线从浴室的小气窗外透出。
天空缓缓地转浅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