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罢?她的目光落在案几上未燃上的红烛,迅速了拿起旁边的火折子,对之轻轻吹起一簇火苗,在日光之中如一抹看不见的影,她将血令凑近离那火一个指头的距离,不知怎地伫了动作。
父亲弄权是事实,皇帝被囚禁也是事实,这些她身在柳家身为柳睿最亲近的女儿哪会不知晓,她也清楚这是现实逼人,皇帝的勤王令实是迫於无奈,臣子响应更是应该,道理她懂,可感情上接受不了。甚麽大义灭亲的事她当然不会做,此刻也没有人没有事让她生出这个念头,但心中隐约有一把声音,在控诉责备她的私心,倘若她现在一把火将诏令烧了,她对不起的将是受困的天子、将是忠君的臣子,可是,这世上要顾虑的事太多太多,她真的无法做到事事俱圆,别人要责怪她,她也只得认了。
一想到那姓霍的将军可能要遵旨对付自己的父亲,心里就好似被拧成一团乱。
不让那个局面发生,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一开始就扼杀所有可能存在的机会。
别怪她……
正要卷着诏令往火苗一送,营房外突如其来的响闹,让柳宠娘像惊弓之鸟般,心下一突,手中不由自主地猛颤,绸帛自掌心滑落,她慌慌抓起,胡乱塞入那一叠戎装衣履之间。
「──韵姑娘?」
低醇好听的声嗓隔着营帐渗出,柳宠娘手脚一颤,思绪骤然空白,唇齿间却率先逸出一个名字,「霍、霍大人?」
「怎麽了?」大概是听出她战栗不安的声调,霍连宏瞬即掀了帐帘入内。
依旧是一身粗犷铠甲,红幡斜披,威武逼人。他往小小营房一站,空间霎时间被占去大半,让娇小的柳宠娘在他跟前更觉压逼,加上心虚作祟,更是手足无措,眼珠子怯怯地左右转着、就是不敢转到他身上,然而即便她不正眼看人,还是鲜鲜明明地感受到那一股无声的气势,沉懒而冷酷,让人悸动不已,忽然对他怯怯懦懦地畏怕起来。
「没甚麽……我、我瞧着大人的衣服好些都破了,便取了几件来穿个针,这一堆都是弄好了的,您快瞧瞧弄得好不好。」柳宠娘在他深疑的眼神下一时慌乱无凭,甚麽谎话也说不出,本来打算偷偷送回他营房里去的,现下却因为这突来的情况而不得不被她拿来说话,却还是紧张得绞紧了腹前的布裙。
这倒让霍连宏诧异了一番,只见他挑了挑眉,几乎是敷衍似地接过那几件属於自己的衣履,喜不知有没有、惊倒是明显不过,「你会女红?」
何止单单是「会」这麽粗浅呢!柳宠娘噘了噘嘴,忍住得意的心思,只答道:「略懂一些。」
「你为什麽要帮我做这些?」霍连宏脸色略微有些古怪,莫名地复杂起来,就连话气口吻也不若平时直爽冷酷,较接近一种因为太不习惯而无所适从。
「自然是看不过眼,您那些衣物旧的旧、破的破,这怎麽行!」柳宠娘理所当然地答道,见他神情怪异,这才意会回来,「不好麽?您不喜欢?还是……有大人的夫人帮您做这些?」
「她早殁了,她也不会做。」霍连宏像是听了甚麽笑话一般轻嗤。
「哦……」柳宠娘意识到这不是他很想提及的话题,虽不懂得他过去种种,也猜想他可能思情心苦,玲珑心思一转,便微微笑了开,「没关系,以後我帮您。」
此话一出,对方未反应过来,她心里却是一赧。这以後二字岂是可以随便说的,敢情她心里早打算此後都跟着他了?最可怕的是,她当初下意识的抗拒心理竟在不知不觉间消无,以至於这个念头浮现之际她竟没有太大的厌恶,那些她曾经挑剔嫌弃的事物像是微不足道般在心头伫留不到片刻,虽不至於有所期许却也无有第一时间作出反感,好似理所当然般地反射性道出。
这……太奇怪了,因为身分变异所逼而不得不委屈便罢,怎可能真的愿意日後千百个日子也与他共处?
就算不会再讨厌他,甚至见了他也是欢喜的,他也只是个武夫啊……
殊不知霍连宏也奇怪,明明最是不喜别人言及他的前妻,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小姑娘好心帮他缝补了好大堆旧衣,他便是想翻脸也得看在她一番心意的份上,愣是按捺住心中的不豫。
「身外之物,不必这麽麻烦。」
「不麻烦,我乐意。」柳宠娘甜甜地笑着,声音轻扬,骨子里的娇纵气态隐隐溢出。万事只要她乐意,就谁也阻止不了。「对了大人,您平日都不来看我的,今日怎得空了?」
不来看她当然不是没有空、而是没有心,柳宠娘是个聪慧的姑娘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她不可能当面道破陡生尴尬,忙录向来是所有人没有做甚麽事的最好籍口,那麽她先给了他这个籍口,他也就无了不自在的前提意识。
「路过,便来瞧瞧。你没事便好,我回去做事了。」霍连宏沉沉睇她一眼,便抄起那些修补好的未修补的衣履不让她再动手。
「大人快去忙罢。」柳宠娘送了他出营房,直到那高大粗犷的背影消失於各部错落的营帐之间,她才收回视线转身回房,却忽然间伫了脚步,好似倏地想起了甚麽重要的事,灵眸一瞠,猛地回身冲出营房──
那密诏……在那堆衣物里……
不可以……不可以让霍连宏看到呀!
她追出了几步,又伫住,心房如擂鼓般激跳着,显然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怎麽办?柳宠娘这会儿真的急起来了,来来回回的营兵前来关心,她却只管逃跑开去,无法思考的脑袋紊乱不已,好似重重敲着当当声响,警诫着她将要发生的大事。
她不可能前去问霍连宏将东西要回去,那样非但让他立刻发现密诏的存在,更会让自己陷入苦境被怀疑起身分来,可这份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从何而来的诏令,便是给她十张嘴也解释不清,届时百口莫辩起来,可不是说好玩的,她不算是个冲动的人,这事上还晓得分辨状况。
可是……这是铁铮铮的勤王令……
君王有难,天下响应。
霍连宏身为禁军将领,更是首当其冲。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希望皇帝的事成不了,就算有这密诏又如何,她父亲也不是简单的角色,断不是区区一纸勤王令便能撼动的。
也许,如司空娣所言,世间万物,都是冥冥中天有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