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解岩将养数日,身子已然大好,虽仍定时换药,但已可四处走动。入秋的阳光温柔许多,斜斜照在不解岩前的大湖,波光粼粼,像是一只深色大鱼,全身生满金色鳞片。
剑子仙迹与花独照离开不解岩,後者问道:「咱们要回去了吗?」
「先往一个地方。」剑子仙迹答道。
两人缓步走着,剑子仙迹侧头凝视着她伤病初癒的苍白玉颜,道:「可有任何不适?或者走慢些,左右不赶时间。」语气是浓浓的关心。
花独照笑道:「不碍事,我精神好得很。」这一笑将颊上挤出两团粉红,阳光下显得非常红润。
来到一处僻静小林,远远见到一座土坟高高隆起,再走近些,立在坟前的石碑未刻有任何字体,瞧来是座新坟。
剑子仙迹说道:「我不知你爷爷的名字,也就没刻上了。」
花独照感激地望着他,「谢谢……这、这就够了。」
经过数日的沉淀,花独照已平复悲伤,恢复往日笑靥。此时见到亲人之墓,一时种种过往在脑海里闪瞬而过,不禁悲从中来,目中含泪,盈盈拜倒在地,磕了三个头。
不哭出声,是希望亡者含笑九泉,黄泉之下不再为她担忧;眼泪滴在草上,像是不舍蒸发的露珠。
花独照站了起来,抹去脸上残泪,转头见剑子仙迹正背对自己站在不远处,仰着头不知是望天,还是赏树。盯着他颀长飘逸的背影,一股浓浓情怀盘绕心头,说不出,说不全。
提步来到他身边,顺着他视线望去,道:「你看什麽?」
「看天看云看树看花,看什麽都好,就是不能看到某人哭的样子,否则薄脸皮的某人会不好意思。」
花独照啐了一口,道:「唷,懂得什麽叫非礼勿视啦?」
剑子仙迹道:「懂不懂是一回事,还得看做不做得到。」
「嗯嗯,我看你有长进,懂了,也做到了。」
剑子仙迹依旧抬头看着,喃喃自语:「懂了,却不一定做得到。」
花独照只觉他话中似有其他含意,不愿再谈,深吸口气高声道:「我们走吧!」
剑子仙迹回过头来,颇为诧异地看着她,「不再多待一会儿吗?」
「爷爷在天上看着我,我心中亦不忘爷爷,何必执守着一座孤坟?」花独照微笑,坦然。
剑子仙迹点头,两人并肩踏出静林,往豁然之境方向缓缓而行。
花独照道:「按咱们这速度,也不知要走多久才到,不如我来讲个故事。」
剑子仙迹打趣道:「哦,花大说书人要讲古了,剑子洗耳恭听。」
「唉,可惜一无剑子的妙手好茶,二无龙宿的美味细点,颇欠缺了点气氛。」一副似愁非愁的模样,杏目一眨一眨。
「哈,不妨以天地灵气为食饮,包你才思源源不绝,口沫横飞。」
「欸欸,别将你们那套辟壳之法丢过来,姑娘我心领了。」花独照敬谢不敏的表情。
剑子仙迹哈哈大笑。
花独照轻笑,接着微微收敛笑容,缓缓道:「我五岁的时候便被带到无争山庄,你倒猜猜,五岁之前的我在干嘛。」
「嗯,多半赖在母亲怀里,整天嘻笑玩乐没半点忧愁。」
「错了,」花独照道:「我以前是个小乞丐。」
剑子仙迹讶异地看着她。
「我生下来便给丢在破庙里,被几个乞丐伯伯乞丐爷爷发现了,把屎把尿将我带大。等到我会走路了,就跟着他们去乞讨,他们也很爱带着我,因为有些好心的人会多赏我们些东西。」
花独照遥望远方,心头细细回想。
「长到五岁,有一天有个无争女人来了,当然那时我不知道无争山庄是什麽,她付了一笔钱说要买了我去庄里当媳妇儿,爷爷伯伯们很舍不得我,又说我跟着他们会毁了一辈子,当人家媳妇儿总还能过过好日子,便将我给了无争山庄。
「我到了无争,第一个见的人便是爷爷----就是阈奉熙口中的琼老。」
剑子仙迹嗯一声表示知道,花独照续道:「他说我身上好脏,叫人先将我洗了乾净,啊,那时候的婢女好粗鲁,真将我刷下一层皮来!」皱着眉,还记得当时光溜溜地跳出澡桶又被揪回去。
「然後爷爷问我叫什麽名字,我说乞丐爷爷乞丐伯伯都叫我小丫头,他说我以後就叫药人。他让我睡在地牢,我一个人顶害怕的,後来又来了个小我一年的女孩,叫满儿,是家里穷给卖来这儿当奴婢的。
「我晚上和满儿睡在地牢,白天则到爷爷的研药房。他将我浸在一桶放了许多药材植物的水里,又要我喝许多汤药,药有时苦的,有时滋味倒还不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爷爷老是板着一张脸不爱说话,初时我见了他总有些害怕,後来胆子大了,浸在药水中时,便拿起浮在水上的药物东问西问;见他拿针刺在我身上,我便问那是干啥用的,他说那是穴道所在,我又问穴道是什麽,叫什麽名字。爷爷有时会回答我,有时又不搭理我,说我问题那麽多,可我还是缠着他问。
「我想他和乞丐爷爷伯伯多半是一样的,我以前替他们捏脚捶背,便也替他捏脚捶背。他本也不理会我的胡闹,可日子久了,还会问我:『你这些天都没替我捶背。』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留我替他捏脚,他让我睡在研药房小床上,地牢不必再去了,满儿也睡到奴婢的通舖。
「他见我不识字,便乾脆教我认字,我浸在药水里,跟着他一句句念:『人之初,性本善』,背得好,喝完汤药便打赏我一块糖吃;後来他不教字了,改教我辨识药材和医术,有时他要出庄上千草原寻药,便偷偷带了我去,依山庄规矩,药人入了门,便一生出不得庄。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为了防药人逃跑。」
花独照轻声说道:「我想爷爷是寂寞的,他一生都为无争培养药人,没什麽人可以和他聊天,他说以前的药人见了他就吓得半死了,哪有我这麽大胆和他扯东扯西,所以格外疼我。」
剑子仙迹问道:「栽培药人做什麽用呢?若只是为了医治历代山庄主人,琼老无法直接对他们下针下药麽,还得一个药人做媒介?」
花独照看了他一眼,道:「我初时也不懂,问爷爷他也三缄其口。只记得有一回翻到他的手记,里头密密麻麻详记了前四代药人的培育过程,包括服用了哪些东西,浸泡的药水中加入了哪些植物药物,药人个性、身体状况等等。每个药人都是由一名普通童女培养起,依体质不同而有不同的培育期,或长或短,多则十二年育成,少则九年。
「又因体质各异,相同的药物植物也会有不同的效果,是以他得时时采掘新种植物加以研究,地上随处一把野花都有可能是促成药人大成的原因。历经四代药人,爷爷已掌握了一个大略的培育方式,无法确定的因素只剩个人体质。」
顿了顿,续道:
「等到我十岁时,有一天一个门人来跟爷爷说,庄主和少庄主要见药人,并问问药人的进度。那晚爷爷看着我直叹气,我问他发什麽愁,他又不说,一会儿调了一碗什麽东西涂在我脸颊上,又用草汁画黑我半边脸上乾掉的面糊,很严肃的跟我说:『从今以後你要以假面目示人,人前不可露出马脚,对庄里我会称说你脸上长了疙瘩。』我问为什麽,他说是为了我以後好。还说以後不叫我药人,另取了名字叫清儿,我问他,他说他不把我当药人了。
「隔天去见庄主时,我很奇怪为何会有人的肤色是那样的淡青,连旁边的少主都一样,而且身上还有一种很难闻的味道。」
剑子仙迹想起当晚见到阈奉熙,身上肤色却是颇为怪异,只是未仔细打量,听花独照这麽一提,便问:「那肤色是阈家历代遗传下来的吗?」
花独照点头说道:「爷爷是阈家先祖的徒弟,他说先祖当年是个赫赫有名的武林人士,练得一身毒功,武功高强。可是他为非作歹,被正道人士追杀,一名高人一掌打在先祖身上,令其毒功反噬,引得自己满身毒血,根基更因此而废。接下来每一代皆因体质虚弱而无法习武,也因一身毒血而命不长久,历代活不过四十岁……正确来说,是活不过二十五岁。」
「嗯?」
花独照道:「听我说下去。那时庄主指着我跟少主说:『奉儿,这药人以後便会替你生孩子,还会让你延寿,活得久一些。』阈奉熙看着我,说:『她脸怎麽这样?挺丑怪的。』爷爷解释:『禀少主,药人身体和某些药物合不来,这才脸上长了东西,并不影响其他的。』庄主说:『奉儿,容貌美丑在其次,重要的是她为药人啊。』阈奉熙这才不说话了。」
剑子仙迹震惊地看着花独照,她像是事不关己地道:「一般的女人受不住他们毒血的侵蚀,是以培养药人的第一个目的,就是炼出一身不惧毒血的体质与他们交合,生下阈家血脉。」
花独照静了一会儿,道:「爷爷开始教我武功,可是我身非武骨,怎麽也学不会,他只好教我轻功和扣射银针的手法。他那时便有让我逃走的打算了,所以事事都在为以後舖路。爷爷很可怜,夹在阈家和我之间两难,一方面想让我走,另一方面又不愿对不起阈家,所以他还是不断地在试着培育我,可成不成功都不是他想要的,而我当时什麽也不懂。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爷爷拿了一株花回来,说是在千草原的千草峰上找到的,你猜是什麽?嘿,是月下独照。他将花煮成药让我喝下,结果我培育了十四年没有动静的身体突然冒出和月下独照一样的芳香,我……药人竟就这麽完成了。」
花独照看着剑子仙迹惊讶的表情,道:
「其实光是月下独照是解不了阈血毒的,顶多只能延缓毒性,只是我先前浸了上百上千种药水,喝了无数汤药,月下独照只是药引,引出了成功的……甚至是异变的体质。」
顿了会儿,幽幽道:「爷爷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要我千万不可告诉任何人。有一天,研药房不知怎地飞来许多翁白头在檐下筑蜂巢,也不螫人,可我一经过,牠们便飞来停在我身上。阈奉熙被翁白头引了来,奇道:『你身上怎地那麽香?』我撒谎说因为我喜欢用花瓣沐浴,所以沾了一身香气。他说我身上味道盖过他的,好闻得紧,要爷爷先让我服侍他的生活起居,等培养成了再让我侍寝。
「爷爷不敢说什麽,只嘱咐我要小心,别让他欺负了我。阈奉熙以前见了我的面总要皱上眉头,不再多瞧我一眼,有了异香之後,竟不再嫌弃我了。原本伺候他的是满儿,她和我一直很要好,心里有事都不瞒对方的,可爷爷要我不可让人知道药人已成,我也不敢说。
「有满儿和我一起照料阈奉熙的生活起居,爷爷也较为安心,阈奉熙以为我还未培养好,倒也没对我做什麽事。可是有一天,我四处找不到满儿,阈奉熙说:『少她一个又怎地,你乖乖陪着我就好了。』我又问其他人,没人肯告诉我,最後我去问爷爷,他抵不住我追问,才告诉我阈奉熙按捺不住而要了满儿,她受不住毒血,已然死了。
「我很难过,又很害怕,爷爷这才跟我说了药人的目的,不仅是为了传承阈家血脉,等孩子生下母体安完满月之後,他们便会杀了药人,让阈家历代服下药人之血和药人之心,藉以延寿,否则他们是活不过二十五岁的。」
花独照看了一眼骇然的剑子仙迹,轻轻道:「即使服用也只是多十几年可活,没人活得过四十;阈奉熙的爷爷二十五岁便死了,因为他爱上他的药人,不愿杀了她,他死後,那个药人也跟着自尽了。」
剑子仙迹吸了口气,「然後你爷爷便助你逃了出来?」
花独照点头,「他研药房的木桶下方有个密道,他说阈奉熙对我生出了慾念,满儿只是替死鬼,若得知我已培育成功那就再也逃不离了,便要我从密道逃走,揭去脸上伪装,藏住身上异香。」声音变得飘忽,「爷爷说我的血很珍贵,要我好好活下去……」